第247章 舉杯銷愁愁更愁

正如同從前王維說過的那樣,王縉的酒量確實讓人不敢恭維。尤其是當他和杜士儀齊心合力變著法子給人灌酒的情形下,王縉尚未堅持到菜肴上齊就已經醉得倒在案頭昏睡了過去。這時候,王維方才起身往外,等到了堂外檐下空曠處,他方才若有所思地盯著天上烏雲之中不時露出的幾顆星星,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杜十九郎,是不是十五郎對你說了什麽?”

“他讓我勸一勸你,如今岐王分明遭聖人剪除羽翼之際,讓你至少別來往得那麽熱絡。”

聽到身後杜士儀答得直截了當,王維不禁回過頭來,見人越過自己就徑直在地板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很是適意地晃動著兩條腿,他躊躇片刻,也索性挨著人坐了下來,語氣中一時多了深深的無奈:“可我昔日遊學長安,是大王引我為知音,又將我舉薦給寧王和其他精擅音律的王侯公卿,一有詩賦也是他令人傳唱,替我揚名。便是此前貴主面前那一曲郁輪袍,若非他請來李家兄弟,未必能有那樣的聲勢。他待我誠懇,我怎能有負於他?”

“士為知己者死,我知道你的苦衷。”杜士儀暗嘆王維在某些方面果然是執拗得近乎潔癖。倘若王維真的因為王縉的顧慮和他的勸說便遠著那位大王,那就不是他認識的王維了。即便如此,他躊躇片刻還是輕聲說道,“就不能勸解勸解大王?”

“大王已經不是第一次遭此重挫了。你以為並州張使君是緣何被貶多年,險些再無回朝之望?”王維將當年姚崇把張說打入谷底的那段往事說了,繼而便深深嘆了一口氣,“那一次不止是張相國,但凡和大王過從甚密的官員,幾乎都被遠遠遣出了京城。如今事過多年再來這麽一次,你說大王心裏怎能好受?就是那些新調來的王府官,也都戰戰兢兢誰也不敢近他,竟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可你倘若此次能夠狀頭登科,也算半個有官身的人了,若是頻頻出入岐王宅,萬一再被人構陷,以至於大王連你這個最後的知音都沒有了呢?”杜士儀反問了一句,見王維默然無語,他便輕輕按著對方的肩頭道,“總而言之,十五郎一直在擔心你這個兄長,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就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別人不成,你不如設法去求一求貴主,貴主聰敏慧黠,興許有她的辦法。”

“我……”見杜士儀笑著扶膝站起身來回了屋子裏,王維到了嘴邊的下半截話最終還是吞了回去。

如今長安內外不論哪座公卿宅邸,都是他的詩賦傳唱最多,若是不知道王摩詰的,那定然會被嘲笑為外鄉來的土包子,這都是玉真公主替他揚名之故。而玉真公主在他面前那常常真情流露的眼神,那談論樂理時精到的感悟,談詩論文時的各種見解,都是他時至今日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能匹敵的。正因為如此,那一次酒醉之後,他終於忘記一切沖破堤防。可那一夜便如同幻夢一般,事後再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玉真公主便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絕口不提。

就當半醉半醒的他伸手向身邊一抓卻抓了個空,想到酒壺都在裏間尚未拿出來的時候,他便聽到身後傳來了杜士儀那帶著醉意的歌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盡管杜士儀並未彈撥琵琶,但這一首詩用他那酒後帶著幾許愁緒的嗓音唱出來,一時間深深觸及了王維那根心弦。他幾乎想都不想便整個人後仰倒在地板上,緊緊閉上了眼睛。那一刻,故鄉的老母也好,弟妹也罷,甚至是岐王李範和玉真公主等等人影,全都在面前倏然浮現,繼而又消失無蹤。相形之下,他這幾天除卻岐王之事,最為記掛的省試發榜,竟被他完全丟在了腦後。

舉杯銷愁愁更愁……即便如此,今晚還是先圖一場大醉算了!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了屋外檐下,隨即又在時光一點一滴地流逝下,漸漸偏移了角度,透過窗紙照了進來時,床上酣然高臥的杜士儀依舊睡得極熟。直到外間依稀傳來了一陣陣叩門聲,最終有人在沒有反應的情況下徑直進了門,他也仍然毫無察覺。而進來的人動作極其輕巧,在床前一方坐具上坐下來之後,她便打了個手勢示意跟著自己的婢女不要出聲,就這麽托腮端詳著杜士儀。

阿兄這一出去,一晃竟是快要一年了。遙想去年這時候,阿兄正在等著省試發榜,如今卻已經是在北地周遊了一圈回來,當年白皙光潤的臉上分明留著在外頭風吹日曬的痕跡,人也仿佛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