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誰人得利

米如買珠,薪如束桂,膏肉如玉,這便是外鄉人形容長安城的物價騰貴不宜居住。因而,每年歲舉前期,長安城一下子連鄉貢舉子外加隨從人等一下子多出萬許人,各坊之中景象便大不相同了。

因長安城向有西富東貴之說,西市之西北,多數都是胡人聚居之地,而朱雀大街以東則人文地理最佳。然則東市之東北大明宮以南的那些裏坊,則是皇族權貴宦官聚居之地,而自朱雀大街以南第六橫街開始往南的那十二裏坊,耕墾種植阡陌相連,人煙稀少。於是,舉子們選擇最多的,都是東城中間的那些裏坊。

然而,這一日鄰近大明宮,素來很少有舉子的安興坊中,晨鼓未響,坊門未開,西北隅宋璟宅的烏頭門前,就已經有三四白衫士子悄悄張望。宋璟素來不喜歡出入扈從眾多,因此,當晨鼓終於響起,宋宅烏頭門徐徐開啟之際,就只見內中十幾騎人簇擁著馬上一身紫袍的宋璟徐徐而出。五十余歲的宋璟尚在鼎盛之年,冠上簪著一支白筆,面上不帶一絲一毫的笑容。相比姚崇,常常有人說他不怒自威,他對此不置可否,卻仍是吝惜露出笑容。此時此刻,騎馬而行的他滿心都仍在想著如今難以為繼的惡錢之禁,眉頭不知不覺就擰緊了。

“宋相國!”

這突如其來的嚷嚷聲頓時讓宋璟恍然回神。見馬前突然有幾個白衫士子沖了出來,他連忙止住了要上前呵斥的從者,這才沉聲問道:“爾等攔路何為?”

“山南東道鄉貢進士彭據,拜見宋相國。”

這第一個人打了個頭,其余三人自然紛紛報名行禮不叠。可是,當初計劃得好,面對那位據稱無人不懼的鐵面宋相國,四人還是忍不住心裏一陣陣發毛。可是,見宋璟的臉上已經有所不快,為首的彭據想起昨日在平康坊王七娘家聽到杜士儀那番話後大喜過望出來,誰都不肯讓別人占先,商量下來就跑到了這安興坊一處客舍呆了一晚上守株待兔外加計議今日之事,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擡起頭來硬著頭皮踏上前了一步。

“我等聽說宋相國鐵面無私,從不徇情,故而聯袂請見!前有萬騎將軍馬崇白晝殺人,一時長安城為之嘩然,可就是這樣罪證確鑿的事,獄出刑部,主刑的裴員外卻遭人威淩,更有朝中貴幸希圖減免馬崇!刑者,公器也;獄者,法道也。我等雖白身人,卻知道公理正義第一,律法條典第一!若是這樣的事情就出在天子腳下,豈不是讓全天下的其他州縣軍將群起效仿?”

彭據既然開了個好頭,見宋璟果然面色稍霽,其他三個人膽子也大了。彭據身後一個四十出頭的士子亦是深深一揖道:“就在不久之前,晚生還聽說長安城外有羽林衛中人因私仇,劫殺回京應京兆府試的杜十九郎,今次又有馬崇殺人,足可見這綱紀何等要緊!我等雖人微言輕,卻不得不告於宋相國足下。”

當另外兩人也都一一上前陳情之後,宋璟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唇上髭須,最終淡淡點了點頭:“爾等身為鄉貢進士,有此憂國恤民的心思,很好。此事我知道了,你等回去好好溫習課業,以備來日正月省試。”

這寥寥兩句話讓四個人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際,那股狂喜的勁頭就別提了。好在他們俱是低頭拜謝教誨,而宋璟高踞馬上,這會兒天色昏暗,燈火僅僅能夠照亮路途,看不清下頭那四人的失態表情,也沒太在意。從這四人身側行過,出了安興坊西門向北往大明宮行去的時候,這位鐵面宰相卻是貨真價實地面沉如水。

早朝之後,照例是重臣入閣,也就是到紫宸殿討論重要政務。君臣對坐論政告一段落之際,李隆基照例在外間賜了飲食,可宋璟卻欠身說道:“臣尚有一事稟告陛下。”

宋璟這一開口,不但和他搭档已經有好一陣子的蘇颋,就是其他人也不禁心裏咯噔一下。宋璟的脾氣剛直不阿有話就說,可那些諫言不止是打在天子身上,有時候也會和他們犯沖,那一記吃下來疼幾天是輕的,重的甚至會幹脆倒上一年半載三年五載的黴。面面相覷之後,見李隆基並沒有留下他們旁聽的意思,眾人只得一一告退離去。走在最後頭的蘇颋很想給宋璟使個眼色提醒一二,可見人目不斜視的樣子,他只能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宋璟,如今可不是你剛剛回京接任相位的時候了!

由混跡於仆傭之中的孽庶而成為被父親承認的兒子,繼而進士及第,舉賢良方正異等,蘇颋固然才高八鬥文采斐然,但心中自有一本相當清楚的賬。他和宋璟同入朝為相,然則他畢竟是居於輔佐的地位,對宋璟那些大刀闊斧的舉措,他敬服歸敬服,可這兩年下來卻越發擔憂。一個禁惡錢,得罪了多少私底下鑄錢的權貴,至於如眼下這般天子面前直言陳情的舉動,更不知道讓多少人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