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線裝書

草屋抄書的日子過得極其平靜。

當然,這只是杜士儀自己的看法。無論是日間奉命在此陪侍的司馬黑雲,抑或是杜十三娘和竹影,全都對他的某些舉動極為驚異。那一日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他用木條在泥地上畫出了一個大概樣子,又對田陌解說了許久,等到這昆侖奴從竹林中挑選材料,繼而做出了一張竹制椅子來以及四根結實的竹制樁子,他又勞駕司馬黑雲到山下集市去買了一張打磨光滑上了漆的杉木平板,回來之後釘在四根竹樁上,做成了一張簡易的方桌。

而此時此刻,杜士儀便是坐著有靠背扶手的奇特坐具,將那一張張用來抄錄《本草經集注》的黃麻紙攤平了在這張小桌上,聚精會神地對著原本伏案疾書。一連十幾日,他每日抄寫四個時辰,效率比第一日讓竹影抻紙抄錄快了何止一倍。除卻這四個時辰,他每日清晨早起後去爬山,傍晚飯後則是竹林散步,這等早睡早起的日子持續下來,盡管抄書亦是繁重的體力和腦力勞動,可這樣的鍛煉再加上他每抄半個時辰休息一小會兒,如此勞逸結合,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大有好轉。

最重要的是,他前世兒時在父親的強逼下抄過眾多古書碑文,也就是那時候發現,但使自己抄過的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猶如鐫刻在腦海中一般。而現如今他驚喜地發現,這一能力依舊還在。也就是說,等到這《本草經集注》抄完,他便能將此書倒背如流了。

至於司馬黑雲,最初因為那些書都是從嵩陽觀中借出的珍貴原本,他每日一早便會過來代主查看進度,可後來眼看杜士儀抄書效率極高,不到三天便交出了工工整整八千余字的序錄,他在大為驚訝的同時,也就不再日日清晨來此了,而是不拘什麽時候就神出鬼沒地來此一遊,偶爾甚至便留在草屋中蹭上一頓飯。幾乎每隔五至七天不等,他便能送回去一卷抄本,不到一個月功夫,現如今杜士儀手頭正在抄的,竟已經是《本草經集注》的最後一卷了!

此時此刻,他饒有興致地盤膝坐在座席上,仰視全神貫注的杜士儀,突然對一旁的竹影說道:“杜小郎君還真的是奇思妙想不斷。某將前頭那幾卷書卷送回嵩陽觀時,吾家主人見其上字跡規整,卻是又快又好,再聽得如此抄錄之法,一時嘆為觀止。”

聽到別人誇贊自家主人,竹影自然笑著說道:“我家郎君天資聰穎,從小課業就無師自通,所以才能想出這等好法子。”

“只是省事省時的權宜之計而已。”見桌上香爐中的線香已盡,又到了休息時間,杜士儀揉著手腕站起身,見司馬黑雲亦是隨之起身,他便笑著說道,“司馬大兄,你我不是外人。今日我誠心問你,平日看書可覺得不便?”

司馬黑雲雖是從者,卻識文斷字,這一點是杜士儀在寫字時發現其曾經在旁觀瞻時就已經發現了的。果然,說完這話,他就只見司馬黑雲為之一愣,旋即苦笑道:“某幼年家中孤苦,倘若不是當年先生悲憫收容,必然不可能識字,枉論看書,所以能有書看便已經知足,從未想過什麽不便。即便如今,某也見過不少貧寒士子因置辦不起書卷,只能倚靠手抄。可手抄效率低下,就比如這本草經集注共有七卷,加上序錄一塊,要抄齊全,功夫非同一般。倘若他們也能如杜小郎君這般,想必會節省頗多時間。”

杜士儀不意想司馬黑雲竟說起了親身經歷,又由此及彼,覺得他這抄書的法子可替寒門士子省時省力,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活字印刷這四個字只在他腦海中轉了一轉,就被他先按了下去。

在記憶之中,杜家祖傳的書卷幾乎都是手抄而成,雕版印刷而成的只有諸如四書和史記漢書等等極少數,這次他帶出來的杜家經卷便是祖輩的手抄書。而且,所謂泥活字,從刻字到排版樣樣都是專業活。更重要的是,需求決定產量,如今識字的人並不多,而他也不是位高權重的人!

因而,沉默片刻,他便輕嘆道:“書貴如金,確實令人嗟嘆。而且,如今這樣的書卷,還有頗多不便。一在閱讀,二在收存。蠹蟲黴濕全都最是毀書,而此等書卷即便有心保養也很不容易。司馬大兄可還記得前日大晴天,舍妹和竹影把書箱中的書都拿了出來展開透氣熏香,足足折騰了一天,結果兩人都是腰酸背痛?”

意識到杜士儀真正想說的問題,司馬黑雲頓時大為驚異:“那杜小郎君的意思是……”

“先秦兩漢時,用的是竹簡帛書,而到了如今,竹簡早已不用,就連帛書也因為花費巨大,鮮少使用,眼下朝廷公文,多半也是麻紙或是藤紙,卻依舊和當年的竹簡和帛書一樣,將一張張紙裝裱成長幅,最後加軸卷成一卷。可如此一來,書卷的存放保養取用便大成問題,書卷不耐壓,要麽插放,要麽堆放,可在書箱裏也就罷了,若放在架子上,乍一看去卻不容易找尋。而且,各家的書屋總不如朝廷的書庫。就比如我家祖上傳下來不少珍貴書卷,即便再精心保存呵護,可現如今的和當年的相比,已經很是不如了。當然,還有一點,卷軸卷起展開都費事費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