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三章 正氣 (三 上)

“嗯……”史思明低聲沉吟,臉上的表情非常猶豫。兒子史朝義為什麽主動請纓帶領一哨人馬去攻打附近的縣城,他心裏其實非常清楚。作為一個父親,他並不反對這種有情有義的行為。畢竟史家和顏家相交多年,史朝義和顏季明,也是從小玩到大的異性兄弟。硬逼著兒子跟好朋友面對面拔刀,實在有違父親之德。況且顏氏父子都以文采著稱,不長於武事,也犯不著他投入全部力量。

但是現在,情況卻有些不同了。一直沒讓他太放在眼裏的大儒顏杲卿,居然僅憑著幾千臨時招募起來的民壯,把一座孤城死守了兩個半月之久。而其兒子顏季明,一身武藝幾乎全是學自史家的顏季明,昨夜居然馬踏連營,差點兒就將史家大軍的糧草付之一炬!

這個跟頭,史思明栽得太大,也太冤枉了。若有機會,他一定要加倍的找回來。讓顏杲卿、顏季明父子兩個,跪倒在馬前,叩頭向自己道歉。然後史思明要親手扶起他們,解開他們的綁縛,向大燕國皇帝安祿山求情,免除他們一死,借以回報當年自己屈居下僚時,顏杲卿的折節相交之恩。

然而想達到這樣一個目標,又何談何容易?送走城中百姓,顏杲卿便沒有了後顧之憂,再打起來肯定要死拼到底。自己命令大軍強行攻城的話,折損必然會非常慘重。麾下精兵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練出來的,沒有了豐厚的“家底兒”作為支撐,自己在安祿山眼中的地位必然直線下降。以史思明對老上司的了解,那位大燕國皇帝陛下可不會念什麽舊日交情。有用時他可以把你供在頭頂上,沒用時,他會毫不吝嗇的將其踩進泥坑,並且還要順勢再碾上幾腳。當年二人的養父張守圭老節度的下場,便是安祿山性格的明證。

很顯然,把史朝義調回來,通過他勸降顏季明,進而勸降顏杲卿是比強行攻城更為好的選擇。但史思明卻約略有些於心不忍。皺著眉頭思考了良久,才低聲向耿仁智追問道:“那顏家小狗傷得重麽?你們有沒有慢待他?!”

“屬下知道您留著他必有大用,所以安排了軍中最好的郎中給他診治。他身上有五處箭傷,三處槊傷,但都沒弄斷腸子和大的血管,所以一時半會兒肯定死不了!”耿仁智點點頭,笑得有些嫵媚!

史思明很不喜歡這種過於陰柔的笑容,特別是它出現在一個快五十歲的老男人臉上。然而他麾下的眾多謀士當中,耿仁智卻是眼光最獨到,料事也最為準確的一個。不由得他不強忍住心頭煩惡,繼續求教,“你有把握,只要朝義出馬,那小狗便肯投降麽?他昨夜可是存著拼命之志來的!”

“死過一回的人,通常不會再輕易求死!”耿仁智非常確定地點頭,“況且他如果一心求死的話,應該不吃不喝,或者對您破口大罵才對。從醒來之後到現在,他卻給飯就吃,給水就飲。屬下和周將軍剛才前去探視,他口中也沒說一句對您的不敬之言!”

“噢……”不知為何,史思明心中居然感覺到有點兒失望。轉過頭,目光看向周擎,“你去看過他了?是這樣麽?”

“的確如此!”周擎點點頭,帶著幾分欽佩回應,“屬下當年,跟那姓顏的小子,也有幾分交情。所以剛才跑去看了看他。這件事沒得到大帥的準許,屬下願意領受責罰!”

“罰什麽罰?人誰還沒個三親六故的!”史思明懶懶的搖頭,打斷了周擎的話頭。想了想,他又問道:“你們說,在顏老兒心中,他兒子分量能有多重。那小子如此有種,本帥還真下不了狠心,一刀刀當眾碎剮了他!”

周擎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耿仁智的笑容卻愈發嫵媚,像極了一條懷孕的母蛇。“不在於重不重,而在於,一旦他肯投降,顏氏家族的聲譽便有了汙點。顏杲卿老兒就沒必要繼續矯情了!”

“倒也是!”史思明點頭贊同。但心中還是有些舉棋不定。因為脾氣秉性差異巨大的緣故,他跟兒子的關系一直比較僵。若是再逼著兒子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恐怕今後父子之間的裂痕會更難以彌合。

然而耿仁智卻用一句話,便徹底打消了他所有顧慮。“少帥早晚要繼承您的衣缽。他這種性格,恐怕與己,與人,都不是什麽好事!”

“你說得對!去,派個人,把朝義叫回來!”聞聽此言,史思明立刻狠狠咬牙。該將兒子的心智好好捶打一番了,玉不琢不成器。如果還在李唐王朝混,兒子那種重情義,守信諾的品格,不會對他的前程有太大的妨礙。但大燕國,卻是一個剛剛崛起的狼群。越是心慈手軟,恐怕今後越沒有立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