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三章 正氣 (二 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激昂的鼓點,顏季明一行二百余人驟然加速,純白色披風被吹起來,宛若一只只撲火的飛蛾。

沒有人回頭張望鼓聲的來源,也無暇回望。地面上積雪盈寸,天空中星大如鬥。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根本不能指望不被敵軍發現。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所有人注定要一去不復返。

風蕭蕭兮易水寒。

馬蹄聲如歌,激蕩著古時的旋律。今夜,生寒的又豈止是易水?整個燕趙大地,都在轟鳴聲中震顫。

巡夜的叛軍發現了敵情,迅速組織羽箭攔截。一排排雕翎驟然騰空,然後又驟然撲下。最前排的隊伍中有人中箭了,搖晃著,不肯從馬背上墜落。第二排的弟兄迅速補上去,將受傷者擠到隊伍外圍,保持攻擊陣型的齊整。

又一排羽箭落下,射穿幾匹戰馬的脖頸。可憐的畜生嘶鳴著跪倒,臨死之前,兀自不肯摔傷背上的主人。馬背上的男兒在雙腿著地前的瞬間,用槊杆為支撐,騰空飛起,橫著撲向隊伍側翼。他們這樣做可能會被摔的筋斷骨折,平白辜負的坐騎的無私付出。然而他們,卻絕不能拖累自家的攻擊節奏。

輕傷者和未受傷者繼續向前,雙腿不停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了極限。加速,加速,在加速過程中,隊伍被拉成光滑的錐形。他們彼此之間靠得很近,仿佛隨時準備用身體替袍澤遮擋箭矢。他們個個緊閉著嘴巴,不讓爆烈的怒火從喉嚨裏邊噴射出來。所有力氣都是留給叛軍的,不能絲毫被消耗在半途中。哪怕天空中突然落下箭雨,哪怕沾有同伴體溫的血珠,就灑在自己臉上。

被馬蹄聲驚醒的叛軍,旋即被這一夥送死者的行為給徹底驚呆了。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太少,少到當值的叛將無法下定決心向全營示警。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來得又太急,沒等第三波箭雨落下,槊鋒已經逼近營門。

“橫槊!”隊伍正中央的顏季明終於開口,怒吼聲宛若驚雷。當先的三名騎手,立刻將手中的長槊放平。三尺余長的槊鋒,借著馬速,徑直刺入厚重的木制營門。緊跟著,騎手連人帶馬也一塊兒撞了上去。“轟!”“轟!”“轟!”血肉橫飛,火花四濺,叛軍的營門顫抖,顫抖,搖搖欲墜。

“轟!”“轟!”“轟!”“轟”仿佛看不見前方同伴的結局,又是數名男兒連人帶坐騎撞在了營門上面。厚重的營門被熱血染紅,在白雪中紅得眨眼,紅得如火焰般妖異。“轟!”“轟!”“轟!”十幾騎連番撞擊之後,厚重的營門被竟然被血肉之軀撞得四分五裂,悲鳴著,掙紮著,不甘心地頹然倒地。

“攔……”當值的叛軍將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襲者居然采取如此慘烈的方式突破阻礙。一時間,被驚了目瞪口呆。當他終於從驚詫中緩過神,大叫著準備組織防禦,一杆槊鋒已經撞入了他的胸口。

“啊——”“啊——”同時被刺中的還有幾個倒黴鬼,致死都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已經趕到門前準備撈取戰功的其他叛軍兵卒被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兵器,轉頭就逃。哪裏還來得及,冰冷長槊從後背追上去,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挑入半空。

“向右轉,西北角,別戀戰!”顏季明挑飛擋在自己馬前的敵手,舉起長槊,大聲高呼。“西北角,西北角!”老軍務馮虔和翟萬德二人大聲重復,將顏季明的命令傳遍全軍。還剩下的一百五十余騎驟然轉向,在亂哄哄的叛軍當中撕開一條血口子,貼著營墻,直奔大營的西北,叛軍的糧倉所在。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吹號角,吹號角!向全營示警,向……”叛軍當中,亦不乏明白人,聲嘶力竭地調整部署。翟萬德側身,將手中的長槊投將過去。尖叫聲戛然而止。附近的叛軍將士唯恐成為下一個被長槊瞄準的目標,紛紛閉住嘴巴後退。夜襲的隊伍宛若遊龍,沖破黑暗,又一頭紮入黑暗。

沿途不斷有新的叛軍嘗試前來攔截,被長槊和橫刀紛紛撕成碎片。霜刃在碰撞中發出歡歌,戰馬在血霧中縱情嘶鳴,生命在火焰中,星光下,奏響最嘹亮的華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只要旌旗指向,是大義所在。死亡權作一場酣睡。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叛軍越來越多,整座聯營燈火湧動。站在冰冷的城頭,老太守顏杲卿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家兒郎們那矯健是身影。他分不出哪個是自己的兒子,好像在敵營中每一個浴血奮戰者都是。他仿佛又能看出哪個是自己的兒子,看見那略帶一點點稚嫩,一點點玩世不恭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