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破陣子 第四章 社鼠 (一 下)

黑暗是陰謀和交易的最好掩飾。第二天早晨,坦叉始羅城的百姓從自家門口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就發現城中的一切都變了模樣。

已經被天方教霸占多年的一座座佛寺,重新打開了山門。房頂的形狀卻還沒來得及恢復原貌,數以百計的工匠們在士兵的逼迫下,將房頂周圍匆匆忙忙釘了一圈翹起的飛檐,以示蓋頭換面。曾經被當做菜市場的拜火教神廟也重新清理了出來,長滿茅草的房頂上青煙繚繞。最離譜的是幾處臨街的店鋪,窗口處掛滿了不知道從哪裏尋找來的女人衣服,長長短短,花花綠綠,讓習慣了黑白兩色的眼睛直發痛。而平素腰裏別著棍子,以替安拉嚴肅經義為名,四處敲詐勒索的差役們卻對此視而不見,難得換上了一副笑臉,沖著門縫後的眼睛躬身撫胸,不斷示好。

“他們這是怎麽了?被門板夾了腦袋不成?”個別膽大者無法相信自己所見,從門口走出來,到街上舉頭張望。一看之下,嘴巴立刻張得能塞下個雞蛋。怪不得差役們都換了嘴臉,原來背後給他們撐腰者都落了難。那些打著安拉名義到處作威作福的收稅官,那些動輒就將人處以極刑的傳教曼拉,全部被綁了起來,像待宰羔羊般關入了囚車。跟在囚車後邊,卻不只是數隊滿臉惶恐的王宮護衛,還有幾百名手捧木魚的“高僧”,扯開嗓子向大夥宣布國王陛下廢除天方教的最新決定。只是他們顯然是昨夜才臨時接受剃度的,發茬被初升的朝陽一照,立刻反射出一層紮眼的青光。

“這不是糊弄鬼麽?”有人撇著嘴暗罵。健馱羅國王,從他祖父那輩起就成了擺設,城中百姓哪個對此不心知肚明?那些橫行霸道的大食曼拉、聖徒們,有誰背後與貴族老爺們沒牽扯?可嘲弄的話只能偷偷的說,不能公然宣之於口。坦叉始羅城已經變天了不假。一夜之間,寺廟換了經文,神明換了面孔,然而坦叉始羅城掌權的那幾個大家族卻沒有變。只不過人家從“真主的最虔誠信徒”,一轉身就成了佛陀或者火神在人間的講經者,轉過來轉過去,總是走在了風雲變幻的最前列。

“鐺……”“鐺……”“鐺……”,清脆的鐘聲又響了起來,打斷人們心中的困惑。堵在城門口的巨石被士兵們一塊塊挪走,城門大開,先將幾面白葛做的旗幟挑了出去。隨後,新剃度的“高僧”們哭喪著臉,念著自己也不熟悉的經文,簇擁起一個蒼白面孔高官,在刀劍的逼迫下走出城門。跟在他們身後,是一輛輛銹跡斑斑的囚車。緊接著,城門“咣當”一聲又關了起來。將城裏城外分隔為兩個互不關聯的世界。

“投降了,他們要投降了。向唐人老爺投降了。”在城門口附近居住的百姓立刻明白了貴族老爺們在做什麽,嘴裏發出絕望的叫喊。但很快,叫喊就被附近的士兵們大聲喝止,“胡說什麽?咱們這不是投降。大相說了,這是舉義,舉義,你們懂麽?”

舉義和投降之間到底有多少差別,百姓們的確不懂。但是,所有人心裏卻慢慢又安寧了下來,旋即湧起一股如釋重負般的輕松。終於不用打仗了,奶奶的。再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膽的聽頭上的弩箭呼嘯聲了。貴族老爺們改信佛陀也好,改信了火神也罷,終於良心發現,沒拉著大夥一道給他們殉葬。至於唐人入城之後究竟會如何?就隨他去吧。反正城中值錢的東西早被大食人拿走了,除了性命之外,大夥不會再損失更多。

“大相說了,所有罪責,都由他一人承擔!”士兵們的呐喊聲單調而乏味,卻一遍遍重復,以圖將謊言徹底地重復成真相。“原來他命令大夥抵抗唐人老爺,是因為天方匪教兇殘,而唐人老爺善良。如果在戰局未定之前,咱們就開城迎接唐人老爺。萬一事情發生了變故,則城中必然血流成河。而唐人老爺向來仁慈,即便咱們舉義稍晚了兩天,想必也不會過分難為大夥。大夥別怕了,別怕了。所有罪責,大相他老人家都一個人擔下來了。不求大夥對他有多感恩,只希望今後所有人都能安守本分,太太平平過日子!”

希望如此吧。百姓們搖搖頭,嘆息著掩好了自家院子門。改天換地,那是大人物們的戲耍。真話也好,謊言也罷,尋常小人物只有聽的資格,若想豁出性命去較一次真兒,那還的確犯不著。

坦叉始羅城不戰而降,在封常清預料之中,又多少有些出乎於其預料之外。早在做出圍城打援的決定之時,他就相信,像健馱羅、大勃律這種彈丸小國,根本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命運。唐軍的實力高過大食人,則這些小國就立刻會成為大唐的藩屬。而萬一大食人在附近的實力哪天又占據了上風,唐軍也甭指望這些小國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