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論史篇】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二) 作者錢穆(第3/17頁)

其次講到皇帝詔書,此乃政府最高命令。在唐代歸宰相中書省擬定,此種擬稿叫做熟擬,亦稱熟狀擬定。熟狀擬定是詳擬定稿的意思。中書熟擬送呈皇帝,皇帝只侵攬了在紙尾批幾句,用皇帝禦印可其奏,此謂之印畫。經此手續後,便可降出奉行。此項手續,其實是宰相出旨,只求皇帝表示同意就算。用現代話說,皇帝在政府所下的一切最高命令有他的同意權。到宋初,宰相為避嫌,為推尊皇帝,為使皇帝的威望地位擡高,遇政府定旨出命,先寫一劄子,這是一種意見的節要,對於某事提出幾項意見,擬成幾條辦法,送由皇帝決定,所謂“面取進止”。然後宰相再照皇帝意見正式擬旨。所以宰相面取進止的詔文,僅是一種草案或條陳,而不再是定旨出命的定稿,這與唐代宰相之熟擬相差就很大。宋代的最高政令之最後決定權在皇帝,而不在宰相,至少皇帝就不僅有同意權,而有參加意見之權了。宰相不過是奉命行事,所以君權就重,相權就輕了。再說,政府的一切重要指示,本來也並不全要有皇帝詔敕行之的。在唐代,政事堂號令四方,其所下書曰堂帖,宋初還有此制,當時並謂堂帖勢力重於敕命。但後來便有詔禁止,中書不得下堂帖,於是改用劄子指揮。其實劄子也還如堂帖。後來有一地方官,不服中書處分,把原劄封奏,太宗大怒,令公事須降敕處分,即用劄子,亦當奏裁。這不是宋代一切政令之決定權便全歸了皇帝嗎?這一制度,到神宗時,還是廢了,仍許用劄子。據此諸點,可證宋代宰相之失職。

然而我們也不能因此便聯想到像我們現代所說的中國傳統政治只是獨裁與專制。宋初有一件故事,宋太祖時,遇某官出缺,他叫宰相趙普擬名,趙普擬後交給太祖,恰好這人是太祖平時最討厭的,他憤然說:“這人怎好用”,就把這名紙撕了,擲在地。趙普不做聲,把地上廢紙撿起來藏了。過一兩天,太祖又要趙普擬,趙普早把前日撿起的破紙用漿糊黏貼了攜帶身邊,即又把這紙送上。太祖詫問:“如何還是此人”,趙普答道,據某意見,暫時更無別人合適。太祖也悟了,點頭說:“既如此,便照你意見用吧!”

我們講到這一故事,還可想象趙普到底還有一些宰相大臣傳統的風度。但實際上,趙普並不是一個道地讀書人,只因宋太祖信賴他,同時也並無其他像樣人物,他才做了宰相。在他做了宰相以後,太祖還時時告誡他,說你做了宰相,該抽空讀書,所以他才讀《論語》。後來人卻說趙普已半部《論語》治天下,大概他讀《論語》,也沒有好好仔細讀。然而趙普卻已是宋代開國一好宰相,即就前講故事便可見。這並不是趙普個人如何般傑出,這只是一個傳統的歷史習慣該如此,當如此,而趙普也如此了。那時相權雖低,我們仍該根據歷史事實,不能單憑自己想象,罵中國傳統政治全是帝王專制與獨裁。而且宋王室家訓相傳,要盡量優假士人,不許開誅戮朝官之戒。而北宋諸帝,也比較無暴虐,無專擅。宋代制度之缺點,在散,在弱,不在專與暴。直到南宋寧宗時,已快亡國,皇帝時時下手條,當時稱為禦劄,還激起朝臣憤慨,說事不出中書,是為亂政。可見宋代相權,還有它傳統客觀的地位。我們此刻只根據歷史來說宋不如唐,所謂宋代宰相失職,一切仍是制度問題。並不是只有皇帝專制,更不要制度。

丁、諫垣與政府之水火

現在再講到宋代的監察官:其先在漢代,監察權由副宰相禦史大夫來行使。當時禦史大夫的監察範圍,外面是中央地方內外百官,內面是王室和宮廷,全屬禦史大夫監察權所及。禦史中丞是一個副禦史大夫,這是專門監察王室和宮廷的,也可說是監察皇帝的。另一禦史丞,則監察政府,不論中央地方都在內。故就職權分配言,禦史大夫是宰相的耳目或副手。宰相發命令,副宰相則幫他監察。那時宮廷和朝廷,既是一體受宰相之節制,自然監察權也要內及宮廷了。後來禦史退出皇宮,單獨成為禦史台,其職權便只限於監察政府,而沒有監察皇帝和宮廷的權。但政府官職中,還是有監察皇帝的,這叫做諫官。諫官也遠自漢代便有,如諫議大夫之屬,在漢屬光祿勛。就其官職名義,便是專叫他追隨皇帝,在皇帝近旁,專來諫諍和諷議皇帝的言行。光祿勛乃九卿之一,隸屬於宰相,則諫議大夫當然是宰相的下屬。及到唐代,此種諫官,都屬於門下省,和前面講過掌封駁的給事中同屬一機關,如諫議大夫、拾遺、補闕之類都是。大詩人杜甫就做過拾遺。這些官,階位並不高,亦無大權,但很受政府尊重。大抵是挑選年輕後進,有學問,有氣節,而政治資歷並不深的人充任。他們官雖小,卻可向皇帝講話。“拾遺”如東西掉了重新撿起,這是指皇帝遺忘了什麽,他可以提醒他。“補闕”是指皇帝有了什麽過失、要替他彌補。此外還有司諫、正言等,總之正名定義,他們都是專向皇帝諫諍過失的。唐制,皇帝朝見文武百官後,通常沒有特殊事情,很快就散朝。散朝後,皇帝另和宰相從容討論,這時候旁人不得參加,而門下省的諫官們獨在例外,他們常得隨從宰相參加列席。這因宰相有時有不便同皇帝直接講的話,卻可讓這些小官口裏講。皇帝若生氣,也無法直接對宰相。他們講的對,固然好,講錯了,也無妨大體。因為他們的名義就是諫官,本來要他們開口講話。他們人微言輕,階位不高,講差話也自可願。所謂言者無罪,聽者足戒。有他們隨從在宰相身旁,宰相可免同皇帝直接沖突,而宰相要講的話,卻由他們口裏講了,這是政治上的一種技術問題。這些技術,當然也由於一種理想之需要而生。所謂理想需要者,便是君權相權間之調節。這一關系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