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偏執症患者:海瑞(第5/16頁)

  對於制度性腐敗,歷朝以來對付的辦法只有兩個:一個是“殺”,從肉體上消滅貪官;另一個就是“教育”,通過樹立典型,大力表彰,提倡正確的導向,來感動人教育人轉化人。

  這兩種辦法都如水中撈月,無濟於事。歷朝以來,以明太祖朱元璋懲貪最為堅定,對官員要求最為嚴苛,然而,偏偏是他定下一系列懲貪祖制的明王朝,腐敗得登峰造極。

  在朱元璋看來,別的罪過都可恕,只有貪汙,一個也不能饒過。他制定了殘酷的懲貪法律,規定凡貪汙六十兩以上者,均梟首示眾,而且還要把人皮剝下來,裏面填上幹草,擺到官府公堂對面,用來警告繼任者。後來,見此舉仍不能制止貪汙,又規定:“今後犯贓者,不分輕重皆誅之!”只要是貪汙,即使只有一兩銀子,照殺不誤!除了殺頭之外,朱元璋還制造出抽腸、刷洗、錫蛇遊(用熔化的錫水灌進人口)等駭人聽聞的酷刑來懲罰貪汙犯。

  洪武皇帝的治下如同地獄再現,帝國幾乎每個縣的縣衙裏都擺著一個皮人,舉國殺掉的官員十數百萬。上自朱元璋的義子幹兒、皇親國戚,下至無品級的胥吏,只要稍涉貪汙,一個也不放過。

  在大屠殺的同時,朱元璋還十分重視樹立典型,表彰先進。他先後樹立了王升、王興宗、陶後仲、隋斌、王平等數十名廉政典型,對他們加官晉爵,大加封賞,並且編了《彰善榜》、《聖政記》等宣傳材料,廣為宣傳他們的事跡。嚴懲和教育,朱元璋的力度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效果如何呢?雖然一時之間貪官似乎大為減少,然而,力度稍稍減弱,貪汙又如雨後春筍,勢不可擋。治理了二十多年,到了晚年,貪汙案件仍然層出不窮。朱元璋連聲哀嘆,前邊的死屍還沒有收走,後邊的繼任者又貪汙上了。治理越重,貪汙的反倒越來越多。“似這等愚下之徒,我這般年紀大了,說得口幹了,氣不相接,也說他不醒!”

  其實癡迷不醒的,是幾千年來的中國政治。幾千年來,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用其他辦法來治理腐敗,沒有人考慮過制度的合理性。

  中國的傳統文化就是這樣一種缺乏自省精神的文化。在這樣一個完全封閉的文化體系包圍下,一切都有現成的正統解釋,人們已經喪失了建設性解決問題的能力。

清官是官場上的反面教材

  從某個角度來說,海瑞的心和朱元璋是相通的。海瑞對朱元璋的殘酷懲貪措施完全贊成:

  我太祖視民如傷,執《周書》“如保赤子”之義,毫發侵漁者加慘刑。數十年民得安生樂業,千載一時之盛也。

  可以說,上有朱元璋這樣愚昧的專制者,下有海瑞這樣甘於自虐的“清官”,才造成了中國社會滔滔不止的貪黷文化。吃著粗糧青菜,穿著打了補丁的衣服,過著城市貧民的生活,海瑞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合理。他甘清貧如飴,清貧有助於他保持氣節,而富貴溫柔則是道德的陷阱。

  海瑞從來沒有反思過,開國之初的經濟蕭條與現在的經濟繁榮不可同日而語,以那時的標準作為現在的俸祿是否現實?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樣摒絕物欲是否可能?推崇中庸的中國文化其實總是在走極端。儒家把人分為君子和小人兩個相互對立的群體,宣稱一個人“不為聖賢,即為禽獸”,為中國文化打下了偏激的底色。

  凡事都被劃為兩極,中庸無處藏身。清官們的一絲不取與貪官們的毫無禁忌,其實也是相同文化基因上生長而成的兩極。

  “清官”現象,其實是貪黷文化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

  清官與貪官相輔相成,正如太極之一陰一陽,相互依存。正是清官的“至清”,才造成了貪官們的“至貪”。換句話說,做清官標準太高了,對人的要求太苛刻了,絕大多數人都達不到這個標準。達不到清官標準,那或多或少,就是個貪官,既然貪了,何不貪個痛痛快快?

  清官在官場中是官員們的反面教材。做清官不僅物質上吃苦,精神上也要承擔巨大的壓力。每辦一件事,海瑞都要嚴格遵守帝國規定,因而窒礙重重,舉步維艱。同僚的譏笑、排擠、不合作,鄉紳們的抵制、咒罵、上訪甚至死亡威脅,這些都不算,就是在家裏,母親、妻子、親戚也整日抱怨不已,雖然不敢明著指責他,然而,起碼不給他好臉色看。因此,做清官,其實是在日日承受一種常人不能忍受的煎熬。

  海瑞把這種煎熬當成了一種考驗,一種磨煉,一種“超凡入聖”的必經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