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偏執症患者:海瑞(第4/16頁)

  然而,海瑞說到做到。他把所有的“不合理收費”一刀切,不光是自己的常例,還包括縣丞、主簿、典吏、教諭、師爺、衙役、門子,全縣大小官吏的全部額外收入!

  這一舉動不亞於一場政治地震。不但全縣官吏如遭晴天霹靂,通省官員都目瞪口呆!震驚過後,大家都屏息靜氣,準備看這個初入官場的愣頭青的笑話:看他吃什麽,穿什麽,拿什麽養活家口,拿什麽招待過往官吏,拿什麽孝敬上司?看他能堅持幾天,堅持不住了怎麽收場?

  “海筆架”還真堅持下來了。靠一個月五兩銀子,他真就養活了一大家子。當然,生活水平和別人無法同日而語,而且還要想一點別的辦法來維持生計。海瑞在官署後院的空地上開了一片荒,約有二分大小,種上了黃瓜、豆角,每天下班,就換上粗布衣服,扛上鋤頭幹上一陣。全家人每天都吃粗糧,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肉。入仕之後,海家的生活水平反倒不如以前了。

  海瑞本人一身官服穿了六年,穿得四處補丁,看不出顏色,用手一扯就是一根線頭。每天燒飯用柴,都是老仆到山上打來的。有一天,海瑞發現老仆打來的山柴枝葉枯幹,不像是新砍的,遂把老仆叫來訊問。老仆不敢隱瞞,只好交代說是街上有人巴結他,替他打好了背回來的。海瑞立刻叫他把送柴人找來,當場給了他五十個銅錢作了柴價,回頭關上院門把老仆打了一頓。

  淳安的縣丞、主簿紛紛要求調離,衙役、門子也都回家不幹了。海瑞不為所動。你走你的,你不幹自有別人幹。縣丞主簿走了,他把業務接過來自己做。衙役不幹了,他從貧困地區再招。別人做得很清閑的縣令,他做得東奔西跑,灰頭土臉,一年沒有幾天休息的時候。

  上司生日、紅白喜事,正是下級們“表示”的最佳時機,別人都是成百上千銀子地送,他只寫一封賀信。上級來檢查工作或者路過,招待住宿都是國初太祖時定下的標準。漸漸地,淳安成了官員們的危途,萬不得已,誰也不願出差到那裏。

  “海筆架”的樁樁件件,逐漸成了浙江官場上日不可少的新聞,成了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連浙江總督胡宗憲都成了熱衷的傳播者。一天,在全省的高級官員會議開會之前,胡宗憲神神秘秘地告訴大家:“我昨個兒聽說‘海筆架’給他母親做壽,居然上街買了二斤肉!淳安縣的肉販子都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做到海縣令的生意!”全會場哄堂大笑。

  海瑞就這樣成了全省官場上的“海怪物”。

是誰造就了“海怪物”

  把海瑞變成“海怪物”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所崇拜的太祖朱元璋。

  明朝初年,弘文館學士羅復仁居官簡樸,為人老實,人稱“老實羅”。一天,朱元璋忽然動了念頭,要調查“老實羅”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到羅家私訪。羅家在城外邊一個小胡同裏,破破爛爛東倒西歪幾間房子,“老實羅”正扒在梯子上粉刷墻壁,一見到皇帝來,著了慌,趕緊叫女人抱一個小杌(wù)子請皇帝坐下。朱元璋見他實在窮得可以,老大過意不去,說:“好秀才怎麽能住這樣的爛房子!”即刻賞給了城裏的一所大邸宅。(吳晗《朱元璋傳》)其實,使“好秀才”不得不住這樣爛房子的人正是朱元璋自己。開國初年,正是他為官員們定下了歷朝以來最低的俸祿。

  之所以規定低薪制,一是因為開國之初,財政困難;二是貧民出身的朱元璋心底對官員們總有一種仇恨的潛意識,他不希望這些人被自己養肥;三是讀書人都是孔孟之徒,他們入仕,出發點應該是行孔孟之道,並不應該為一己私利。所以,薄俸正好有利於他們砥礪節操,保持正氣。正所謂“存天理,滅人欲”。低薪制其實是中國基於儒家學說的一種政治傳統,只不過其他朝代沒有低到這樣讓人吃不飽飯的地步。

  一方面是官俸低得不足以維持正常開支,另一方面是官本位,官萬能,各級官員權力不受約束,制定各種土政策,進行各種亂收費幾乎沒有任何障礙。這種制度的荒悖,正如同“渴馬守水,餓犬護肉”,導致官員們的整體腐化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趨勢。

  在這種制度下,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做清官,一絲不取,結果就是甘於正常人無法忍受的貧窮。明朝的著名清官軒(ní)“寒暑一青布袍,補綴殆遍,居常蔬食,妻子親操井臼”,秦“廉介絕俗,妻孥菜羹麥飯常不飽”。在清官的傳記上,這種窘狀比比皆是。另一種就是遵照官場慣例,通過土政策來維持開支,支撐關系網的建立。而一旦越限,人們的欲望往往一發不可收拾。就像遇到了適合環境的細菌,貪汙不可抑止地瘋狂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