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二十六 江戶之蛙

江戶城將軍府的內庭甚是簡樸,僅是將軍秀忠從外庭回來時歇息、用飯和睡覺的地方,還不如後面的長屋寬敞。

只有少數親信可來到此,接受將軍召見。土井利勝便是其中之一,另有水野忠元、柳生宗矩、居於西苑的竹千代乳母阿福夫人,以及從大坂回來的千姬侍女阿小。阿小已為總管,不再稱刑部卿局,改稱阿為。

秀忠一般不把當在大廳處理的政務帶回內室,因此,正室阿江與夫人對政事兒完全不知,更無法插嘴。

是日,秀忠陰沉著臉回到內庭。

阿江與大人提起了至今仍郁郁寡歡的千姬,“不如尋個好人家,將她再嫁了吧。”

秀忠未搭話。阿江與夫人這般說,乃是因為德川家康的孫女、本多忠刻之母熊姬曾經與她暗中談過,但秀忠目下實無心思去理此事。

秀忠用飯時還思慮。用完飯,他叫來一個侍童,吩咐道:“柳生當還留在前庭,把他請來。”

柳生宗矩剛從駿府回來。中午,秀忠接見了他,聽他轉述了家康的意思:明年便讓竹千代進京,作為德川嗣子面聖,請聖上賜封官職。斯時家康也會一同前往,柳生宗矩則擔當沿途護衛。秀忠及其重臣均已料到這事,但此外,家康肯定還有密令。前庭人眾,秀忠未問宗矩。若事情重要,宗矩定會與秀忠單獨見面。然而事畢,宗矩並未要求單獨見面,卻也不急著退下,似在等待什麽。這樣一來,秀忠便覺得應把他請到內庭。

最近一些日子,秀忠和宗矩之間越來越默契,甚至可說心有靈犀。

未幾,宗矩進來。“將軍召見,在下速速趕了來。”他首先鄭重地對秀忠施了一禮,又轉向阿江與夫人,道:“大禦所希望夫人能偶爾給他寫些書函。”

秀忠見宗矩若無其事談起家常,會意地打發阿江與夫人下去。

房裏只剩下二人時,秀忠默默看著宗矩,等他自己道出。但是宗矩依然兩手伏地,一本正經擡頭望著秀忠,道:“請問將軍召見在下,有何吩咐?”

秀忠咬了咬嘴唇,道:“父親說最近會來江戶?”

“是。他差遣大總管松平勝隆去了越後,責罰上總介大人。勝隆歸後,大禦所先是聽了曹洞宗僧人講法,又召見了喜多院的南光坊天海上人,問了些佛法,便去狩獵了。”

“佛法、狩獵與來江戶有何幹系?”

宗矩一本正經地道:“佛法講慈悲,狩獵卻是殺生,我們尋常人都會這般想。但大禦所卻認為,殺生也是慈悲。”

秀忠歪頭想了想,道:“這麽說,在你看來,父親狩獵是為了強身健體,為來江戶作準備?”

“正是。照常理,大禦所這麽大年紀,原本不該出門,他卻決心來一次,為此自是要作些準備。大禦所現在還如此嚴於律己,真讓在下感佩不已。”

“哦。”

“此次拜見大禦所,又聽他說了一句令人欽佩之言,便是:心中無慈悲之正直,實乃冷酷。”

“無慈悲之正直?”

“正是。正直原本為美德,但若心中無慈悲,正直便只會給人帶來傷害。在下認為,這是為人父者教導兒子的心得,在下已將此言銘刻在心。”

“哦。”

秀忠再次側首想了想,道,“你是說處罰上總介一事?”

“不,不只上總介大人,也包括伊達。在下以為,這是站在高處之人表現出來的關懷。大禦所決定先在獵場練練筋骨,於月底來江戶。”

“月底?”

“在此之前,不如派土井大人等去一趟駿府,問問出行的具體安排。”

秀忠道:“又右衛門,在你看來,父親會在江戶待到何時?”

“不知。”宗矩幹脆地搖頭道。

“不知?”

“在下以為,此非大禦所自己所能確定。要看伊達,他什麽時候放棄心中妄念,大禦所便什麽時候回去。”宗矩的回答理所當然。

秀忠臉上頓時泛起紅暈:原來父親竟是為了此事!他為自己的愚鈍感到羞愧,道:“若伊達仍不識時務,父親便要舉兵滅了他?”

“非也!”宗矩臉上帶著嘲笑,搖頭。

“嗯?”

“大禦所覺得對不起神佛,他認為在大坂合戰前夕,應親自前去說服秀賴母子。”

“大坂?”

“是。大禦所說,此乃他一生犯下的大錯,是他自己怠慢了。他說,他以老邁之身,依仗著地位,出力不足。大坂合戰便是神佛對他的懲罰。要想消除戰亂,就不能有絲毫怠慢。”

秀忠瞪大眼,屏住呼吸盯著宗矩,“父親竟說出這等話來?”

“是。而且,他已經親自制定好了日程,只要伊達一日不放棄野心,大禦所便一日不回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