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關原合戰 二十 石田督戰(第3/5頁)

三成這麽說,絕非只是誇誇其談。在欲望面前,人就像嬰兒一般軟弱無力。他的誘餌自比家康更具有吸引力。對於上杉氏,他承諾給其關八州;對毛利,讓其執掌天下。他還讓大谷吉繼監視各位奉行,以美濃、尾張二地引誘織田秀信……小西行長有加藤清正這個宿敵,宇喜多秀家又懷著占領近畿的企圖——只要自己不露骨地表現出野心,就足以操縱爾等。

可一旦戰端開啟,三成的如意算盤便一個個落空。並非因為眾人沒有欲望,而是他們的胃口遠未達到他想象的程度。他們並不想為了欲望甘願冒生命危險。雖然對誘餌垂涎三尺,但在危險面前,他們均膽小如鼠。

對於自己的失誤,三成近幾日才覺察到。盡管敵軍已進攻到赤坂,令人不解的是,他們卻按兵不動。三成誤以為他們並不會進攻大垣城,單是想一鼓作氣拿下自己的大本營佐和山城,便急匆匆撤退。但敵人卻依然沒有動靜,他在佐和山時感受到的戰栗和恐怖,至今還在他腦海裏翻騰。

讓家康給算計了!他們必在等待家康的到來!

三成恍然大悟後,全身汗毛倒豎。家康的到來,說明上杉景勝並沒如預期那樣,撲向他下好的魚餌。但在恐懼之後,他終於明白一切,但這並未把他拉上光明大道。他陷入絕望,一錯到底。

三成把替身先派了出去,又梳理了一遍思路:上杉景勝未上鉤,毛利輝元也躲在大坂不出,這究竟是為何?難道是誘餌並不足以令他們冒險?難道他們不再有武士的熱血?

三成若是個尋常之人,恐怕在意識到與家康的巨大差距後,自會立刻偃旗息鼓。但他非尋常之人,豈能輕易罷手?一開始,他就很是清楚家康的實力遠勝於自己,但還是企圖與之對抗到底。

固執令三成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難道是我器宇不夠?三成常常自問。事實上,他從來都是在用利益誘惑人,從未真心敬人服人容人讓人。即便是秀賴,那麽惹人憐愛,讓人憐憫,令人同情,三成也從未把其當作真正的主君。在三成眼中,澱夫人也無非一個爭強好勝、喜耍小聰明的女人。三成不由疑慮:我石田三成難道和大野修理亮一樣,只是一介尋常男兒?上杉景勝、毛利輝元、宇喜多秀家以及小西行長,又怎樣呢?

在所有人當中,三成只對有情重義的大谷吉繼甚是尊重,對島津義弘的勇猛感到敬畏。仔細想來,也只有這為數不多的幾人在矢志不渝地支持他。他信任的人都在援之以手,他鄙視的人則一個個落井下石,但他所指望的人,卻多指望不上。

人各有所長。看不到這一點,以己之長比人之短,只會讓自己對人鄙薄、輕視。

三成眼前竟浮現出自己遭到七將追殺、逃到伏見城時的情形。那時的家康,或許乃是真心庇護他,而受家康斥責的七將,今日卻願為家康粉身碎骨。唉!罷罷!想到此,三成愕然,不禁為自己感到恥辱。

無論是毛利輝元還是上杉景勝,都只是三成的工具,他從未考量過他們的真心,亦未向他們吐露過真情。自己為何不能像對待大谷吉繼那般,以真心去尊之敬之,用真情去容之服之?莫非這便是導致他們今日對三成產生懷疑,並最終騎墻而觀的最大原因?三成思慮著,只覺全身發冷。

如今的三成,終於開始否定淺見、超越鄙習。他曾經自誇才華過人、睿智無匹,自負地以為他的計謀周密細致、天衣無縫。但是,他幾十年生涯卻似只在顛來倒去地反復。要掌管天下,便當有容天下之量。江海湖泊,有容乃大,本應讓天下大名各顯其長,他卻鄙視其智、輕薄其力,終使自己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

三成悟到這些,已是太晚,他雖於九月十二給增田長盛寫了一封吐露真情的長函。但此函並未被送到長盛手中,卻是落入了東軍之手。在這封函中,他毫不掩飾寫道:“大垣城已陷入混亂,長束正家與安國寺惠瓊在南宮山紮陣,均作壁上觀……”

三成拋棄了先前的強橫,告訴長盛,如今盟軍都心生恐懼,不去鄉下籌集糧草,反從近江運糧。現已到了長盛把自己的金銀米糧貢獻出來的時候了……至於人質,些須處決三五人,便不必擔心士氣跌落,也不必擔心有人做敵人內應。大津的京極高次,其弟在東軍陣營,若不嚴懲,恐怕難以維護軍法。小早川秀秋的立場亦頗令人擔心。可以信賴的人唯有宇喜多秀家、島津義弘、小西攝津守,照此下去,盟軍內部必會出現異心……如此毫不隱瞞地傾訴苦惱,這在三成來說絕無僅有。

盡管明白過來,但事到如今,已無退路。三成走入了死胡同,心中不免悲苦。字裏行間,處處滲透出煩心愁腸。這種苦惱,自比那些對此毫無察覺的武將之苦多出許多。在信的末尾,三成還是忍不住催促毛利輝元出征。但這既非說明他對毛利還心存希望,亦非希望長盛在讀了他的長函之後,生出與他生死與共的念頭,他只是禁不住想寫些什麽。這之後兩天,家康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