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關原合戰 三 退避三舍

西苑獨自度日的高台院,即昔日的北政所寧寧,也已獲知德川家康來大坂的消息。秀賴若是她親生兒子,家康自會先到這裏來問安。可是,豐臣秀吉曾明確讓朝日姬收家康之子秀忠為養子,卻未讓秀賴給寧寧做養子。始時,寧寧還心懷怨恨,如今,這種怨念已離她遠去,她已成為大徹大悟的高台院。

露落露消我太閣,

浪花之夢夢還多。

太閣在臨終詩中對於夢幻人生的感嘆,她如今有了更深的體會。每每回味起這兩句詩,她就覺得巨大的大坂城是那麽不真實。澱夫人、秀賴,以及家臣與武士……所有人都在無盡的夢幻中糾纏,不久卻將化為露水消逝,這還不足以令人警醒嗎?

偶爾,她也會從京城邀請些得道高僧前來講經。在曹洞宗弓箴禪師的啟示下,高台院似終於明白了佛祖出家修行的意義。

人一旦執著於貪欲,無盡的痛苦必會終生相伴。無論執著之象是城池、金銀、領地,還是親情,均毫無二致。

“世上無難事。生與死,有形與無形,無不是一體。一旦領悟了這些,便足夠了。太閣歸天前已頓悟,故有此臨終詩。”弓箴禪師與臨濟宗僧人不一樣,對高台院的疑惑從來都是不厭其煩,耐心給予講解。前一刻是此我,後一刻便成了彼我;今朝轉瞬即逝,明日眨眼間又成今日,世事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只有銘記世事常變,善惡有報,方能超然於世。因此,人對某一事物執著,便是執著於無物。

“譬如大坂城,看是城池,一旦燒掉便成灰燼。它無非是石頭、木材、泥土、金銀。對它過分執著,便會讓它化為灰燼,塗炭幾多生靈,讓血流成河……實乃愚不可及。”禪師禪語之中已有幾分醒世之味。

慶長四年九月初九黃昏時分,臉色蒼白的淺野長政造訪西苑。

淺野長政乃高台院之妹阿屋屋夫婿。看到長政臉色非同尋常,高台院心中甚是詫異,但她依然保持鎮靜。對石田三成的想法與舉動,高台院略知一二,家康搬進大坂城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畢竟在伏見城理政並不方便。

若是秀吉,無論身在何處,處理政務都如行雲流水,可同樣的事對於家康卻比登天還難。只要大坂城內的人心不服,天下便時時有卷入派閥爭鬥之虞。

換作誰都無法治理好天下,不知從何時起,高台院竟生出這種想法。可這次,家康不僅要進駐大坂,還把淺野長政和前田利長看成想謀害他性命的元兇。從長政口中聽到這些傳言,她簡直難以呼吸。

“這當然是有人讒言誹謗。事到如今,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定是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二人。他們一面同治部秘密保持聯絡,但又暗中不忘向內府獻媚。”長政眼圈發紅,哽咽難言,“高台院曾給予我不少忠告,我也一直尊崇太閣遺志,輔佐內府,不想竟有今日。照此下去,一切努力都將成泡影。”

長政拜訪的目的似是想讓高台院向家康解釋:淺野父子不可能參與陰謀。

高台院閉上眼,默默沉思半晌。除了老尼孝藏主靜靜守候一旁,再無他人。支靜的屋子裏,屏風上的花鳥圖很是華麗,與室內陳設不大協調。

“我父子二人的心志,想必您知根知底,均向來厭惡三成……不意如今竟遭到內府懷疑。長政開始時還滿不在乎,可後來發現內府看我的眼神竟充滿憎怨。您知我的領地在甲斐,距江戶不遠。一旦招致內府誤解,豈不是引火燒身?”

高台院依然不做聲。

“甲斐尚有年輕的長重,若失去我心,即使得到增田和長束,哼,對於內府又能有多大好處?能把這話告訴內府的,只有您了。”長政漸漸傷心起來——這天下事啊!

“長政,你錯了。”良久,高台院方道。

長政一愣,忙向前探身道:“我錯了?”

“是啊。事情並非如你想象,內府似終於下了決斷。”

“高台院,內府的決斷難道不是視長政及前田肥前守為敵嗎?”

高台院眯起眼凝神片刻,輕輕搖了搖頭:“長政,太閣當年決意取代信長公執掌天下而召開清洲會議時的情形,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怎會忘記?”

“當時,有人提出異議,他頓時拂袖離席,去睡午覺了。”

“是,是……當時太閣一反常態,毫不留情把人訓斥了一頓。”

高台院臉上露出一絲蒼白的微笑,“長政,當年太閣是想永遠把三法師公子握在手中。如今的內府也一樣,懷抱秀賴君臨大坂城。連最親近的你和前田肥前守也……”

“啊!”長政驚叫一聲,啞口無言。寒意襲遍全身,他戰栗起來:“內府已作好了決戰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