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梟雄歸塵 三十三 壯士烈死(第2/3頁)

寫畢,利家過目。此時,他眼裏熊熊燃燒的鬥志已漸漸熄滅,表情恢復了往日的平和。“我總以為太閣愚鈍,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阿松不答,把遺書接過來,放入文書匣底層。

“我終於明白,人無所謂大小強弱,大家都一樣。”

“當然。因此眾生才平等地皈依佛祖啊。”

“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絲苦笑,“現在人間已經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萬分,閉上了眼,“我耳邊總是刮著蕭蕭秋風,我獨自迎著秋風……身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呵呵……那是因為大家都對您敬而遠之。”

“是我妨礙了他們升天的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後就會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還是得到了你的安慰。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動身時,我就來迎你。”剛說完,利家便發出了呼嚕聲,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後的利家顯得更加平靜,只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遺言,最後,已經加到了十一條之多。當然,都只不過是前邊三條的注解。

從三月二十一到閏三月初三,前田利家日漸消瘦下去,仿佛會永遠安靜地沉睡。三月二十八起,親人都不再外出,探視的親戚朋友擠滿房間。

身為武將,大納言卻可以平靜地臨終,在亂世,這種情形並不多見……人們都在議論此事,言語中流露出羨慕之情。利家十三歲就上了戰場,經歷了無數腥風血雨,光與敵人短兵相接、浴血奮戰、死裏逃生的戰役就不下九次,只身斬掉二十六位敵將首級……利家可謂戎馬一生。若是命運不濟,或許他早就曝屍沙場了。可最終,他卻能領一百五十萬石,位至大納言,最後在榻榻米上平靜逝去。受人羨慕乃是理所當然。

閏三月初三,利家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兩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阿松大吃一驚,忙按住他的肩膀。“怎麽了,是不是做了噩夢?離天明還有一些時辰呢。”說著,她拍拍手,讓人端來湯藥。

利家究竟在叫喚什麽,阿松未聽清。但緊接著,他的身體像大蝦一樣彎曲著,不斷咳嗽起來。

“快把湯藥服了,止止咳嗽吧。”阿松急道。黎明時分寒氣逼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長罩衫拿來,披在他身上,把湯藥端到他面前。可利家卻忽然一把抓過藥碗,摔在了榻榻米上,“阿松,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麽?”

“你管不著!拿新藤五國光來……”利家忽然瘋了一般,探出身子,從枕邊的刀架上取過匕首。

阿松以為利家尚未從噩夢中醒來,拼命抓著他的胳膊。難道,他夢見黑白無常、牛鬼蛇神來找他索命了?

“您冷靜,莫要怕。做噩夢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開!我錯了!我悟了……”

“不,您沒錯。年輕時您馳騁疆場,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可您看這個……”阿松取出為丈夫縫制的白壽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您看這個,穿上這件壽衣,就能進入極樂世界。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著阿松,停止咳嗽,嘴角流下兩條黑色的血線,呼吸也愈來愈微弱,讓人毛骨悚然。他不是在做夢……瞬間,阿松明白,他一定還想說些什麽。

“您怎麽了。您想說什麽?”阿松慌忙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貼到利家耳邊,大聲呼喚。利家睜開充滿血絲的眼,死死盯著阿松。他想說什麽,可舌頭已經不聽使喚,神志似也亂了。

“你定定神,慢慢說。”阿松又一次在利家耳邊輕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奪下。

瀕臨死亡的重病之人,斷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還會誤傷阿松。可阿松剛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勁把她的手甩開,“不要碰我!新……新藤五國光……”

“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拿著刀幹什麽?”

“新……新藤五是……我……我利家之靈!”

“既然這樣,我們會讓您永遠帶在身邊,且放下它,日後再給您……”

“我……我……好悔。”

“您說什麽?”

“我悔!懊……懊悔。”

阿松一驚,後退了一步。這次利家倒沒吐血,他用牙死死咬著嘴唇,嘴角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地流。

雖然天還沒大亮,可窗紙已經泛白。燈台上的油燈愈發顯得清冷黯淡,四周彌漫著殺氣,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氣。

難道是我正在做夢?利家陰森森的形骸讓阿松產生了錯覺。一咬舌,阿松方知自己不在夢中,遂一邊念佛,一邊把手放在利家肩上。利家又發瘋般把阿松的手甩開。他已不再凝視阿松,單是呆望著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