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梟雄歸塵 十一 畜生冢(第3/4頁)

坐成一排時,年幼的孩子臉已變色。即使是畜生,被拖進屠宰場時,也會本能地生出恐懼,何況是人?悲鳴之聲不絕於耳,慘不忍聽。

此時,河灘上響起一片誦佛聲。不只是孩子們的母親,所有等候處決的女人都喊了起來,這是她們所能作的最後抵抗。圍觀眾人也不約而同叫了起來。人們的憎恨理所當然直指前來監斬之人——在河西岸設下帳篷、並排而坐的石田治部少輔和增田右衛門尉。

孩子們都被處決完畢,監斬官高喊起一禦台的名字。菊亭晴季之女一禦台今日一身純白。她正了正身子,用細柔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誦讀早就備好的絕命詩:

浮生悠悠如一夢,

臨別塵世復何言?

次被叫到的是小上臘阿妻夫人。她乃三品中將之女,今年才十六。她裏邊著一件紫色夾柳青薄紗衣,外披絲綢披肩,滿頭的黑發剪掉一半,披散在肩。她向秀次的頭顱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也誦起自己的絕命詩來:

花上露水命雖短,

薄命紅顏死亦甘!

絕命詩剛剛讀完,這個女子已身首異處。

第三個乃是秀次長女的生母中納言局阿龜夫人。她生於攝津小濱的真宗寺院,她不忍看面前女兒的屍首,用念珠遮住眼睛,念起詩來:

阿彌陀佛顯慈悲,

渡我愚頑去極樂……

次後被處斬的為仙千代的生母和子夫人。她乃尾張武士日比野下野守之女,今年僅十八。和子夫人被處斬後,百丸的生母也被斬首。

看來,每個人都作好了準備,一個接一個念完絕命詩,從容受死。可是,此時人們已經聽不到她們的詩了。沒有人認為被處決的人有罪。她們的遺體,卻由招來的賤民掘坑埋葬。觀者無不義憤填膺:“怎會有如此殘酷的事!”

“就這樣給埋了,連一般老百姓都不如啊!”

“為他們祈禱吧,可憐的人。”

“太閣的天下就要結束了。他如此作孽,神佛絕不會饒過他!”

憤怒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劊子手們愈發緊張。在處斬土丸生母阿茶夫人、於十丸生母佐子夫人、阿萬夫人、與免夫人、阿子夫人、伊滿夫人時,聲討暴行的怒濤已徹底淹沒了整個刑場,直令地動山搖。輪到世智夫人時,才處斬了十六個女人。少將夫人、左衛門夫人、右衛門夫人等緊隨其後。接著,一禦台的女兒阿宮、阿菊、喝食等十三四歲的年輕夫人也被斬殺。當劊子手站到年僅十二歲的阿松身後時,終於有人忍無可忍,飛出一塊石頭。

右衛門夫人之女阿松抱住母親的遺體痛哭不止,弄得劊子手有些手足無措,一把揪起阿松披散的頭發,硬生生把她拽翻,慌忙掄起了鬼頭刀。但大刀沒砍著腦袋,而是砍進肩膀,頓時,撕心裂肺的悲嗚響徹天空。嚇得劊子手連忙對著埋葬屍體的賤民們大喊起來,賤民慌忙把還未死掉的阿松扔迸了葬坑。即將受刑的佐伊、古保、假名、竹等人起身就要逃跑。她們還都是些十五六歲的少女,自然被嚇破了膽。現場一片混亂,三條河灘在青天白日下描繪著一幅人間地獄圖……

圍觀人群中有當場昏倒的,也有嘔吐不止的,還有掩面而逃的,也有一絲不苟把當時情形記錄下來的。沒有一人不覺得天昏地暗、血雨腥風。行刑時間不到半個時辰,可是,從頭至尾看完的恐怕沒有幾人。所有看到今日情形的人,在有生之年,恐難忘卻這一幕血腥。

“太閣太可怕了。”

“不,那不是太閣大人的指示,全都是石田治部那個惡鬼的意思。”

“唉。一旦秀賴主宰天下,治部就可為所欲為了。”

不僅是京城百姓,就連武士,也有不少人把這次慘劇的責任推到三成身上。人們都在懷念從前的秀吉。三成的處境變得甚是尷尬。在百姓眼中,他是一個勢利小人,其桀驁不馴招致了庶民的巨大反感。

“您都聽見了吧,治部如今是千夫所指。”監斬的三成等人離去後,一名在河灘上一絲不苟把整個過程記錄下來的武士走到橋下,擡擡頭上的鬥笠,對另一名主子模樣的男子道。

“是啊,他借為太閣立威的幌子,濫用權勢。”男子答了一句,向寺町方向走去——他便是來觀刑的酒井忠勝,武士便是家臣杉原親清。

“雖說他處心積慮為主人樹立權威,也算忠義之舉,可因此遭萬人唾罵,實不合算。”

“是啊。所謂忠義……咱們德川氏中,本多正信算是最招人恨的了。不,或許我和井伊比正信有過之而無不及。算了,不說這些。好不容易把今日的情形記了下來,趕緊回去向大人報告吧。”說完,忠勝吐了口唾沫,“戰場上倒也無所謂,可對一群手無寸鐵的婦孺大開殺戒,真讓人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