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梟雄歸塵 五 幕後陰謀

堺港,曾呂利新左衛門在新居臥病不起。他不時咳嗽,痰中摻著血絲。一入秋,他便傷了風,一直未曾痊愈。尤其是近幾日,天色一晚,他就開始發熱,心煩氣躁。可他生來就不慣臥床,稍有起色,就勉強支撐著起來,會見各方來客。

“若我現在死掉,不知後世會怎麽評價我。”在人前,曾呂利怎麽看都像個性放曠、飄逸瀟灑的奇人,可在自己家中,他卻像變了個人似的,非常陰郁,“我是否乃一個在太閣身邊團團轉、毫無見地、只會溜須拍馬的小人?”

“當然不能這麽說。”答話的人泰然自若,面帶微笑。此人便是年內乘船遠赴呂宋,現正一心準備再度出海的納屋助左衛門,“後人或許會說,你是一個比利休居士還有城府的陰謀家。”

“納屋先生,我難道真是一介陰謀家?”

“你心裏自然有數。你我都似不大積陰德啊。”

說著,二人相視苦笑。助左衛門正要把銀和銅裝船運到呂宋,再從呂宋販回陶器,把秀吉的黃金席卷一空。他的謀士,便是病床上的曾呂利新左衛門。

“不能說是大陰謀家,也會留下反復無常之名。”助左衛門一面向蒲團上的曾呂利勸酒,一面道。酒是他自己帶來的紅酒。“不管怎麽說,以前和明智光秀相交甚好,如今卻成了明智的大敵太閣的奴才。”

“現在還在幫別人卷走太閣的黃金……好了,不說也罷。”曾呂利新左衛門悶悶不樂地說完,盯著映在窗紙上的梅樹影子出起神來。他生於堺港巨賈之家,經營兵器馬具號為第一,卻花錢如流水,一度曾將家產揮霍殆盡,後來成了一個刀劍師。為學習茶道,他投入紹鷗門下,和光秀同門,後來又投到志野流的建部宗心門下學習香技。他既會小曲,又擅大鼓,還會拉胡琴,彈得一手好三弦,可說是多才多藝。但他卻天性厚顏無恥、狂妄自大。他早就看透了光秀的野心,假裝誠心誠意,用十八頭牛的胸皮做了一柄刀鞘獻給光秀。由於喜歡玩弄火槍,他亦早就和秀吉成了知交。有如此經歷的他,卻總覺危機四伏。有時,他會忽覺人生無常,感嘆過去是如此可悲,反倒由衷地羨慕起和秀吉鬥到最後一刻的利休來。

“想什麽呢?你這位稀世的小人。”助左衛門挖苦道。

“啊,沒什麽。”新左衛門郁郁回答,“你比我年輕得多。年輕人不會明白老年人的空虛。”

“呵呵。”身強體壯的助左衛門朗聲笑了。

“我們那樣玩弄太閣,想起來就後怕。”

“莫要管那麽多。只當是最後一次為惡。”

“看來我是不行了。看看蕉庵,一大把年紀了,還把女兒送到江戶大納言身邊去。”

“他確頗不簡單,總以為自己是天下之王。”

“新左,你似認為從太閣手裏卷走黃金並非好事。”

“倒也未必。”

“太閣的財富多來自堺港,取回去一些亦是當然。這也是為了早日結束與大明國的戰事。”

“話雖如此,我們助秀次,一旦引起騷動,或許有人要誣我們為叛逆。”

“這也是為了讓太閣把注意力轉向國內,好早日結束戰事……若這麽看,絕對是有膽有識的作為。”

“莫再提了。”新左衛門極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把你運來的那些破爛都吹噓成天下名器,總覺心中有虧啊。”

“呵呵,你這說法確有不妥。呂宋的壺完全可令那些自命風雅者寵愛啊。”

“我們把那些壺賣給太閣,太閣再轉手賣給大名,眾大名不得不買,花光了錢的大名們再偷偷跑到秀次處去借錢……納屋先生,如人事如此,活著也就沒什麽意思了……我竟墮落至此。”

“呵呵呵,又來了。今日老爺子到底是怎的了?我可正在考慮一件大事呢。”

“若有什麽事能讓我發現人生一世的意義,我倒願意聽聽。”

“有。當然有。”

年齡之差讓二人生了隔閡。論閱歷,助左衛門當然不及新左衛門,而論氣力勇武,新左衛門又無法和助左衛門相比。助左衛門在堺港商家中素以膽識過人聞名,一提到太閣出征海外卻屢屢失利一事,他就慷慨激昂,放言要讓太閣回到年輕時代;此外,他還數次渡蓬萊(今台灣)到呂宋,由此混了個“呂宋助左衛門”的綽號。

“掌櫃的,納屋先生家來人了。”

聽到下人的話,助左衛門根本不瞧他一眼,便笑道:“就說我馬上回去,今日和老爺子聊得正歡。”

“可接您的車馬已來了,請您速速回去。”

助左衛門一口喝幹杯中剩下的紅酒,道:“出海之前我會再來望候你一次。望你早日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