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兵變本能寺 十一 流放信康(第4/5頁)

據史載,從是日起,此後連續五天的暴雨帶來巨大的洪災。盡管如此,在大雨之中,人們仍然按照家康的吩咐,嚴守城池,其他人則在大殿裏向家康起誓:無論發生何事,絕不私下和信康有書函來往。

家康把所有的誓書收集起來,再次回到大殿的時候,已過子時。木板套窗沒有關上,密密麻麻的雨腳展開了一幅卷簾,風聲也大了起來,把燥熱從院子趕到了大殿裏。

這時,暴雨中閃現出一個人影。是一個赤腳的男子,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全身都已經淋透,衣服全部貼在了身上。這名男子看見家康屋內微弱的燈光,連爬帶滾,飛快地穿過燈籠的影子,來到屋檐下。

“父親!”男子喊了一聲,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家康一愣,黑暗中只見雨點落在石頭上,濺起朵朵浪花,再定睛一看,燈光下,有一個人戴著鬥笠,穿著蓑衣跪在門外那分明是信康。

家康也曾想到信康年輕氣盛,有可能反抗他。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兒子竟然如此悲慘地跪在瓢潑大雨中來見他。

“你……你難道忘記了父親的命令?”

“父親,如果就那樣和父親分別,孩兒死不瞑目。這是親吉和雅樂助正家給我出的主意,還請父親不要責怪他們……”

“唉,作左是不是也和你們私下串通好了?”

“不,沒有。神原小平太害怕萬一遭到您的斥責,擔負不起責任……”信康蒼白的手伏在泥土裏,肩膀不停哆嗦,像孩子一樣哭泣著。

家康急看了一眼雨幕,又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房間。對面沒有人向這邊張望,下人們也已全部退下,屋裏一片寂靜。悲痛頓時襲向心頭。不,要咬緊牙,不能心軟,家康在心裏斥責著自己。

“父親……”暴雨中,信康還在呼喚著他,“父親心中的痛苦,親吉已經全都告訴我了,我明白父親的苦處,明白父親的難言之隱。”

“不要再耍小聰明了。明白事理之人,不會像你這樣偷偷地跑到這裏來!”

“我行事荒唐,深覺羞恥。我也是武將之子,武將的榮譽我很清楚。可是……”

“可是,你又做了些什麽?三郎,武將的天職,就在於舍棄自己的生命,效忠天子……僅僅這樣說,你可能還不會明白。所謂效忠天子,就是說天子乃是金枝玉葉,乃是神明,要保護黎民。即使舍棄自己的性命也應在所不惜,這才堪稱武將。因此,祖父清康公二十五歲就舍棄了生命,父親也是在二十幾歲就獻出生命。就是我,到了殺身成仁的時候,即使拋屍荒野,我也毫不吝惜。然而,到了我的兒子,你……你竟然連自己的過錯都不知反省,還貪生怕死,你不覺可恥嗎?”

“父親,您把我看得太卑賤了。三郎悄悄來到您這裏,決非為了苟且偷生。為了德川一門忠烈的榮譽去死,我深感榮幸。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

不知什麽時候,信康已經挪進了一個從燈籠底漏出來的燈光所形成的光圈內,鬥笠歪了,任憑雨水澆灌著頭發、眉毛、臉頰和嘴唇,只有眸子閃閃發光,噴出藍色的火焰。“只是有一件,說三郎與武田裏應外合之事,這……這實是天大的冤枉……別的我無話可說,但是唯有這一件,還請父親相信兒子。孩兒雖然不肖……可我還是德川家康的兒子。如果活著時落下一個背叛父親的罵名,那麽,就是到了陰間,我也無顏面見列祖列宗。”

家康踉踉蹌蹌,差點摔倒在地,他好不容易扶住一根柱子,支撐著身子。滿腔的熱血在洶湧,激情像狂風一樣席卷了他,他真想放開嗓門,號啕痛哭一場。人想沿著一條自己選擇的道路堅定地走下去,真的這麽難嗎?

信康,父親也活得窩囊啊……家康真想把心聲說出來。信長掛著天下為公的幌子,從正面向我挑戰,我也沒有後路啊……與其等信長下令,不如我先下手,可是,可憐的孩子,我的心裏在流血,在哭泣啊……即便把這些說出來你也不會明白父親心中難以言表的憐憫之情。

“父親,兒子求您了!只有父親相信信康決沒有二心。我只求父親一句話!”

“……”

“父親,您為什麽不說話,難道您當真認為信康和武田裏應外合,圖謀造反嗎?”

“……”

“您讓孩兒背著這樣的黑鍋,去見祖父和曾祖父,您真是狠心啊!”

“混賬!”家康不再閉著眼,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信康。可是,二人的視線都沒有穿透對方的力量,只是空洞地碰出幾個零星的火花。家康忍無可忍,“你……你,這樣只說明你貪生怕死,你還沒有意識到嗎?我讓你好好閉門思過,你連這都忍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