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下布武 三十五 回頭是岸

夜裏,山田八藏重秀走出大賀彌四郎的宅邸時,已過亥時四刻。

“了不起的人!”八藏在風聲呼嘯中自言自語道,“若不那樣,斷不能成為一國一城之主!”

當然,這種感慨是針對這天夜裏的彌四郎而發的。彌四郎如同雕塑般冷峻,他幹脆利落地回答了同謀的所有問題,並告訴他們如何應付各種意外。八藏現在也完全贊同除去築山夫人一事了。縱使築山夫人沒有將計劃泄漏出去的可能,也必須在事成之前將她除掉,這是她的命。

其一,是夫人和彌四郎有奸情。而且,夫人為所欲為,天生任性,一旦有不遂心的事,就有可能癲狂地將所有事情抖出。奸情暴露,彌四郎將無立足之地。

其二,夫人乃信康生母。事成之後,將武田勝賴迎迸岡崎時,夫人必會在勝賴面前為信康求情。如果和彌四郎並非一條心的信康做了岡崎城主,那麽對彌四郎等人沒有任何好處。

因此,不論事情泄漏與否,在勝賴進城之前,必須除掉築山夫人。彌四郎面對小谷甚左衛門和八藏的疑問,給予了非常明確的回答。“縱使不留在岡崎城,信康也要分我們一杯羹,你們應該知道。為了消除後患,我們不能放過築山。”

山田八藏來到自家屋外的大櫸樹下,回想起彌四郎充滿自信的面孔,仿佛打氣似的自言自語道:“我們的確贏了!我們要成力這座城池的主人了。”

這種感慨並非八藏獨有,而是今晚聚集到彌四郎府中的人的同感。

彌四郎計劃周密,無懈可擊,但八藏內心仍然感到不安和困惑。他剛才的自言自語就是為了努力驅走憂慮。他不能否認自己膽怯,但趕不走的陰霾卻與膽小無關。“事已至此,不再想了。”八藏自責著,站在家門口,道:“我回來了。”

裏面並無回應。他的妻子阿常白天要照顧三個孩子,又要忙於家事,恐早已進入了夢鄉。

女人真是不可思議。不,是可憐!再過兩個月,他八藏就可能成為西三河地區某個城池的城主,這種事他從未想過。而到時,妻子阿常就是城主夫人了。

八藏邊想邊拉開隔扇。一旦有人稱他大人,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對阿常嗎?成為城主後,想必有諸多下人侍女,其中也許有自己中意的女子。八藏忽然有些緊張。“我回來了。”他放低聲音。家中只有一間客室,一間臥房。昏暗的燈光下,阿常和三個孩子對即將到來的幸福一無所知,睡得很沉。

“啊。”八藏突然驚恐地拍著自己的臉。一個孩子將頭埋進妻子的胸前,一個孩子大咧咧張開兩條腿,另一個則仰面朝天,神情傲慢。

“真像豬窩!”但孩子們蕩漾著的笑容仿佛融化了八藏的心,那麽溫暖。

“父親……”臉朝上睡著的二女兒忽然道,“你怎麽起來了?”但這只是夢話,後邊的話就聽不清楚了。

“這孩子又夢到我了。”八藏放下刀,彎腰親了親女兒的臉頰。孩子皺了皺眉頭,翻過身子,仿佛要笑,嘴角動了動。“又做好夢了。”

八藏不願意就此睡去,他在枕邊坐下,出神地看著孩子們熟睡的模樣。“她們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有身份的人……”想到這些孩子們也將呼奴喚婢,穿紅戴綠,八藏不禁又想起了大賀彌四郎的話:“主公也和我們一樣。他祖先德阿彌不過一個乞丐,乞丐和足輕武士有何區別?只要生來就有膽量、有能力……”

八藏在內心默默說,我有能力和膽量,你們的父親不會永遠這樣淪落。

這時候,阿常微微睜開了眼,張了張嘴。被陽光曬黑的脖子、裸露的潔白的胸脯,給人動物般的感覺。八藏突然感到後背襲來一陣寒意,瞬間襲遍全身。這個女人有資格做城主夫人嗎?

阿常如同一件穿舊的衣服,除了辛苦地勞作,似乎再也沒有值得稱道之處了。破衣穿在身上固然溫暖,但放在人群中,卻令人羞愧。她甚至不如懂得如何指揮下人和應酬丈夫同僚的大賀彌四郎之妻。

阿常好像天生就沒有做城主夫人的好運,這種感覺讓八藏狼狽萬分。因為這個女人和八藏的命運緊密相聯。難道他做了城主,這個女人卻依然居住在城池角落的小屋裏?

八藏悄悄伸手取過阿常枕邊的鏡子,端詳自己。鏡子裏是一張豪傑的面孔,但與那飄拂的美髯對比鮮明的,卻是一雙如同小熊般惴惴不安的眼睛。唉!八藏扼腕自思。若他沒有那種好運,又當如何呢?難道說事情會敗露?或者是大事已成,自己卻仍不能出入頭地?

想到這裏,八藏覺得不但是妻子,連孩子們也一臉晦氣。“無論怎麽看,他們都不像呼奴使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