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一 琴瑟失調

松平家康回到本城的臥房,默默地坐著。

今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夫妻關系的復雜。在此以前,他一直認為男人和女人只是對立的。他本以為站在這種立場,就足以應付夫妻關系,但今日瀨名姬徹底顛覆了他的想法。男人和女人的關系,與夫妻關系似乎完全不同。

男人和女人之間輕易可以解決的問題,到了夫妻那裏卻如沉疴。如果那種抵抗是理智的、理由充分的,家康還可以說服她或接受她的指責。但她的抵抗只是一時的感情沖動,既沒有理智的反省,也毫無謙讓的氣度,只如瘋子般張牙舞爪。難道對妻子來說,這一切比肉體被征服更讓她怨恨,令她不由奮起抵抗?家康覺得,必須重新審視他和瀨名姬之間磕磕絆絆的夫妻關系。或許正是長期的不合,才導致今日的爆發。

家康和瀨名姬的成長道路截然不同,瀨名姬所企盼的和家康所期望的,似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家康越來越習慣聯系世道人生來洞察世事,而瀨名姬卻仍然執著於個人幸福。若她能夠得到所想,倒也罷了;但她追求的根本是空中樓閣,而依她的個性,又不可能一笑置之。

對家康而言,若是世道太平,他也不會急著為只有四五歲的孩子訂下婚約。但現實太殘酷。盡管在下一個危機到來之前,會有短暫的和平,但危機不可避免。他需要瀨名姬明白這一切,她卻根本不予理會。家康逐漸發現,作為武士的他,已經沒有精力和時間,去說服一個根本不願意理解這一切的女人。

一想到自己費盡心思將她從駿府解救出來,還為她們母子修建了新居,家康就感覺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再也無法平靜。若她是別的女人,不妨一笑了之,讓她遠離則可,但她畢竟是自己的妻子,而且是竹千代的母親。

還有些家臣沒離開,從大書院傳來他們爽朗的談笑聲。他們理解家康,對於公開和今川家分道揚鑣一事,他們無不歡欣鼓舞。家康嘆一口氣,不能再想此事。至少今晚,他要忘記一切不快,和他們同樂。

家康對緊緊跟在身後的小平太道:“我隨便走走,你不用跟來。”想到三道城毫無保留地敬著自己的可禰,家康不由自主擡腳出了臥房。

可禰沒有任何名分。她一直渴望家康的情意,但又時時控制著自己。如可禰成了側室,甚至成了正室,她的追求恐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化。

四周一片黑暗。銀河還未顯現,但夜空已綴滿了星星,點點閃爍。涼風習習,令人很是愜意。家康走進中門,忽然想起阿龜。童心未泯的阿龜,總在苦苦等待父親的出現。丈夫和妻子不和,在女兒眼中即是父母不和。家康雖對瀨名姬氣憤難抑,但若因此令阿龜感到孤獨,女兒也未免太可憐了。想到這裏,家康悄悄改變了方向。

還是回到築山禦殿,到燈火通明的祭祀中露露臉。只要自己露面,女兒定十分高興!也許竹千代也到了那裏呢。他雖然不想和瀨名姬說話,卻希望讓兩個孩子體會到父愛,至少也要撫摸他們的頭,讓他們體會到父親的溫暖。一番吵鬧之後,瀨名姬大概不願再出來。那樣也好,孩子們將因見到父親的笑容而高興。

這樣想著,家康不覺已來到禦殿,但院子裏沒有一星燈火,也不聞喧鬧之聲。家康打開柴門,走了進去。他弓腰望了望四周。院子裏只有瀨名姬下午扔出來的破茶碗和旱已涼掉的供品,四周靜悄悄的,十分冷清。家康無奈地哼了一聲,本已消失的怒氣又在胸中燃燒起來。瀨名姬大概想讓孩子們認為,是他們的父親而不是母親,沒有認真對待此事。

家康立刻轉身向三道城走去——根本不該過來,他後悔不叠。他有種種消除不快的方法,瀨名姬卻沒有。她只會將郁悶和憤怒深藏心底,然後獨自品嘗。

看到三道城花慶院夫人居處的燈光後,家康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心頭沉甸甸的。他無法像往常那樣飄飄欲仙,像墜入愛戀之中。回去,還是去拜訪花慶院,聊些家常?正想到此處,他忽然看見可禰的窗前閃過一個黑影。那黑影不在室內而在窗外,定是在庭院中向裏窺探。家康不禁皺起眉頭,悄悄地向那個黑影靠過去。“誰?”他小聲問,帶著責備的語氣。

“啊……啊。”對方狼狽不堪,竟是一個年輕女子。

“誰?”家康又問了一遍。

對方更加慌張,蜷縮到窗戶底下,聲音細若蚊吟。“請……請……請原諒。”

“你叫什麽?誰派你來的?”

“您……您是……”

“我是這座城的主人。你究竟是何居心,在此偷窺?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