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崛起三河 十三 亂世之相

當松平元康用力抱著瀨名姬的時候,瀨名姬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懷孕後的她,眼角生出些許皺紋,濃濃的睫毛不停顫動。那既是女人內心幸福的體現,也是不斷追尋幸福的靈魂的顫動。

元康開始懷疑,他的感傷是出於內心的脆弱。瀨名姬是悲哀的,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就連他們的後代,也不得不過著悲哀的生活。想到這悲哀的人世,元康真想放聲痛哭。但他從未想過向妻子吐露心聲,也沒有辦法執著於對孩子的感情。自己究竟是帶著什麽樣的罪業來到這個世上的?

但現在,元康已不再困惑。有親人卻不能信任,有孩子也不能信任。兄弟刀兵相見,翁婿互相殘殺,這種亂世宿命絕不僅僅降落在他一人身上,甲斐的武田、越後的上杉、尾張的織田自不消說,駿府又何曾例外?這次進京之戰無疑又是如此。無論在哪個藩邦,妻子永遠是敵人的探子,兄弟則是最親近的敵人。

武田晴信的父親信虎仍被兒子與女婿軟禁在駿府城內;織田信長終於殺了親弟弟勘十郎信行,因為他竟敢覬覦哥哥的位置;信長的嶽父齋藤道三人道也是為親生兒子義龍所殺。骨肉相殘的混亂世道,道義已喪失殆盡。對於善惡,人們無暇去管,為了活下去,不惜放縱殺戮的本能,由這種本能所描繪出的,是無可救藥的人間地獄。

孫子雲:“好故必亡。”

元康最近總在細細品味這句話。單靠強大的武力,絕對無法結束這個骨肉相殘的亂世。既然這樣,與其急於出征試武,不如將眼前的不幸作為神佛賜予的雌伏時期。“我究竟應該做些什麽?”他近來開始認真琢磨這個問題。

“大人,”微閉著眼的瀨名姬突然眉頭緊鎖,“胎兒動彈了。真疼……大人!”

“是嗎?我幫你撫撫。”

元康一只手摟著瀨名姬,另一只手向她的腹部伸去。那隆起的腹部光滑柔軟,緊緊地吸著他的手掌。當他的手掌輕輕移動時,瀨名姬忽然睜開細長的眼睛,嫣然一笑。只有躺在丈夫身邊,這個女人才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光線暗淡下來,遠處傳來智源院的鐘聲和頌經聲。

生活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時代,唯一能讓人們感覺自己存在的證據,好像便是那瞬間的滿足。元康想,男女之間那瞬間的滿足感,最清楚地表明了“活著”的真實性。愈是亂世,男女間的交往就愈頻繁,就在不覺間播下了更多悲哀的種子。雖是如此,元康還是感到有點不忍。

“好些了嗎?”

“不。”瀨名姬搖著頭。她不僅要求丈夫撫摩自己即將分娩的身體,甚至想與丈夫親熱。元康聽說,他出生前的那段時間,母親於大並不如此。母親在臨產之前就搬進了娩室。雖然娩室略顯粗糙,但於大卻待在那裏,杜絕與外界一切的交往,每天只在佛像前祈禱,吃長齋,最後生下了他……

妻子的要求刺痛了元康的心,但他沒有勇氣說出來。他沒有能力為瀨名姬建娩室,而瀨名姬也實在太可憐了,他實在不忍拒絕她。

“大人……”瀨名姬輕輕動了動嘴唇,“如果生個男孩,就取名為竹千代吧。”

元康點點頭。竹千代是祖父清康的乳名,也是他的乳名。瀨名姬言下之意,是要那個男孩繼承松平氏的基業。

“我要請求駿府大人允許您在孩子出生之後出征。希望您看到孩子後再赴戰場。”

“我明白。你好些了嗎?”

“不……”

元康只得繼續撫摩瀨名姬的腹部,像是在向腹中的胎兒道歉:希望生下一個好孩子。父親沒有向你的母親道出真心話,但尚在神界的你,應該能夠了解父親的心吧!這個孩子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此時,廊下傳來了腳步聲。

“主公,我知道夫人也和您在一起,可以打擾您嗎?”是雅樂助。元康從瀨名姬腹部抽回手來,淡淡答道:“進來吧。”

雅樂助進得屋來,眉頭緊皺,毫不掩飾一臉的不快。他故意不看二人,在門邊坐下。

“播種完了嗎?”

“是。幹這些莊稼活,都是因為忘不了岡崎人。我播種時也止不住熱淚長流。”

“我明白。你的眼淚會成為肥料,不久就會得到難見的收獲。”

“不要開玩笑了,主公!”

“誰開玩笑了?但是,前輩,你知道這個世上有流不出來的淚,還有流幹了的淚嗎?”

雅樂助望著外邊,緊握拳頭,放在膝上。他也並非不理解“男兒有淚不輕彈”。雅樂助有時會疑惑不解:以前總是自己揶揄嘲弄幼年的竹千代。現在則是自己經常被元康揶揄。難道自己對主公已經有了依附之心?能夠讓雅樂助這樣的男子產生依附之心,元康的器量的確令人刮目相看。但一想到駿河夫人,雅樂助便覺無比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