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亂世孤主 八 將計就計

太陽落山之後,水野藤九郎信近便偷偷溜出了本城。月亮還沒出來。父親房裏已掌燈,窗邊胡亂開著幾株胡枝子花,映在隔扇上,像畫上去的一般。

“父親也將不久於人世……”信近突然想到了人生。他一路思索著這些問題,從通往米倉的邊門到了本城的城墻外。美麗的天河懸掛在夜空,海水拍打著西側臨海的城墻,發出輕柔的聲音。

嫁到岡崎的於大將會生下一個孩子……一個新的生命就要來到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而隨著這個孩子的降生,父親忠政不久將離開這個世界,這同樣不可思議。在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長命百歲。可是,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老人,也有年輕人。生而後死,死而復生,這個世上總會有很多人。生死到底掌握在誰的手中?是神,還是佛?

蛐蛐開始嗚叫。開放的胡枝子花令人不可思議,人類有老有少,同樣不可捉摸。

北條、武田、織田、今川,他們爭來鬥去,到底要爭到什麽時候?就像今年的蟬和去年的蟬已然不同,雖然在世的時間有長短,人和蟬卻是一樣的。被殺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殺人的同樣不能永生……

當信近繞過米倉,踏上通往北門的石階時,他決定不再和哥哥爭執。白日裏,他的態度蠻橫了些。一想到哥哥信元加盟織田,讓自己和忠守去攻打母親所在的城池,信近不禁熱血上湧。或許血關乎生死,才對這種愚蠢的戰爭提出抗議。

不知道於大生下的孩子將會面臨怎樣的人生,那個小生命已經孕育。信近經常在心中暗暗祈禱孩子能夠平安降生。這種希望使得他對哥哥的決定有強烈的反感。而且信近不喜歡織田信秀的行事方式。雖然忠政稱贊織田信秀勇敢剛毅,但他企圖以武力改變一切的做法卻有些過頭。或許織田的行為亦可理解為對豪門貴族極度的憎惡。

信秀用人不拘一格,農民、市民、浪人,在他的巧妙煽動下悉數成了他手中的勢力。他急於以武力奪取天下,仇視一切陳舊的東西,坐在昔日貴人的白骨砌成的王座上,成為新的霸主。信近不能理解織田信秀的行為。過去的強者定也戴著道義的面具,做過同樣的事情。這些偽裝常能阻止不測發生,但信秀卻連這些面具都扔掉了。為了自己,他煽動領民,毫無顧忌地讓他們為他付出生命。信元被他的蠻力迷惑,急於與織田簽訂盟約。但現在,他聽了信近白天說的那些話,今晚在熊邸,他會改變主意嗎?“這次不能再和哥哥發生爭執,要平心靜氣地說服他。”信近這樣想著,來到護城河邊,輕聲令守門的武士開了門。他再次擡頭看了看夜空,不禁感慨萬千。

出了城,風兒輕輕拂過臉龐。岡崎城是否也吹著同樣的風,撫摩著那裏清涼的夜晚呢?信近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生身母親的影子。當初信近代替父親到岡崎城參加於大的婚禮,十年未見的母子三人相擁而泣。此種情景,令他隱隱認識到人生的悲喜無常。

三人原本能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但為何人們總是用莫名的理由造起一座高墻,將他們分開?為何母子不能歡聚一堂?從那時開始,信近的心中就萌生出對人世無常的疑惑。

若是為了保護領地不被侵犯尚可理解,但為了擴張領土而對弱者進行無情的殺戮,則令他感到厭惡而悲涼。他們忘了,猛將不管殺了多少人,最終都會老去,和弱者一樣變成白骨。在生死面前,人人皆同,它帶給人莊嚴的歡樂,也施予人殘酷的刑罰。人們能意識到這一點嗎?

信近不知不覺出了金胎寺昏暗的樹林,沿著田間小路往熊邸走去。稻子已經結了穗,周圍蛙聲一片。信近再次叮囑自己不要和信元發生爭執,要心平氣和地將自己對人生的感悟、人世的悲哀說給哥哥聽,勸他不要加入這場愚蠢的戰爭。

熊邸的壕溝映著燈光,撲人眼簾。一堵土墻靜靜地聳立在黑暗中,對面,倉庫掩映在樹木之中,像嶙峋的怪石。信近小心翼翼從懷中取出頭巾。天氣不再那麽炎熱,身上的汗也已幹了。他戴上頭巾,加快了腳步,沿著土墻邊的柳蔭,匆匆來到散發著黴味的熊邸後門。

正如之前約好的那樣,吊橋在一根粗麻繩的牽引下緩緩放了下來。黴味好像正是從那裏發出來的。青蛙受了驚,撲通一聲跳到水裏,在安靜的水面上蕩起漣漪。

信近小心翼翼環視了一下周圍,踏上吊橋。他知道熊邸中有一個叫於國的姑娘。這家的老主人在去世時決定讓這個姑娘終身侍奉神靈。信近聽到過關於她的傳聞,說她就像養在深宅裏的葫蘆花一樣美麗。他還不知道這個姑娘已經被自己的哥哥信元粗暴地占有,成了瘋狂的愛情的俘虜。當時,一城之主和城外的女子私通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