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霓裳曲第十章 寧鳴(第3/6頁)

那人只是望著長街,他雖稍胖,但背影滿是孤獨。郭遵正待舉步,突然見那人拿起桌上的一根竹筷,輕敲青瓷碟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那聲音雖遠不及張妙歌的琴聲動聽,卻自有風骨。

郭遵竟然止步不前,靜靜地聽著那聲響。狄青大惑不解,不知道郭遵到底搞什麽名堂。

這時那人喃喃念道:“人世無百歲,屈指細尋思,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年少癡,老成憔悴,只有中間經年,春風得意,忍把浮名牽系?”等念完後,又喝了口酒,輕嘆口氣,似有什麽為難之事。他聲音暗啞,如飽經滄桑。那人聲音雖低,但郭遵、狄青都聽得清楚,郭遵滿是悵然,若有所思。

狄青聽了,竟然聽得癡了。只覺得悲從中來,恨不得立即大哭一場。他自幼喜打架鬥狠,少讀書,只是娘親對他期冀很高,教他識字,因此狄青也不算大字不識。但若論文采,那是馬尾串豆腐——不用提。

但他懂得那詞中之意,因為那詞,只有心苦的人才會懂。那人是說,人生不過百年,年少了不懂事,年老了又太懂事,只有中間那意氣風發的時候不錯,可惜又要追逐名氣,耽誤平生。

年少癡,老成憔悴,只有中間經年,春風得意,忍把浮名牽系!不過淡淡數語,卻說盡了彈指人生,狄青幾欲落淚。

郭遵雖也被牽動往事,但畢竟還記得來意。才待舉步走過去,先前那上樓的文人已到了那人的身前,微微頷首道:“希文兄相邀,不知有何見教?”

那吟詞之人站起來作揖道:“宋大人肯移步前來,下官不勝感激。”

宋大人擺手道:“今日只論詞品酒,不談公事。不知希文兄讓我前來,是否想要和我一道踏雪尋梅呢?”

希文兄改口道:“宋兄雖不想談國事,但實不相瞞,在下這次請你前來,正和國事有關。”

宋大人臉色微變,希文兄又道:“宋兄可記得‘為臣不忠’四個字嗎?”宋大人怫然不悅道:“原來希文兄招我前來,只想羞臊於我?”

狄青聽不明白,又望向郭遵,見他側耳傾聽,不好詢問,也只好耐著性子聽下去。

希文兄搖頭道:“非也,在下只覺得自己‘不忠’而已。”

宋大人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才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希文兄為宋大人滿了一杯酒道:“宋兄當知道幾日後郊祀一事?”

宋大人道:“眼下朝中文武盡數知曉此事。聖上、太後祭拜天地,為天下祈福,國之幸事。”

希文兄淡淡道:“宋兄真的如此做想?”

宋大人皺眉道:“希文兄的意思是?”

希文兄道:“若真的如宋兄所言,的確是國之幸事。但宋兄當然知曉,聖上這次竟然如長寧節那時一樣,要帶著文武百官到會慶殿為太後祝壽,然後再去天安殿接受朝拜。”

宋大人緩緩道:“這個是聖上的一片孝心,似乎……似乎……”他本待要說些什麽,可見到希文兄直視他的雙眸,臉上露出愧疚之色,竟說不下去了。

希文兄問道:“似乎什麽?宋兄怎麽不說下去?想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面之位,無北面之儀。若奉親於內,行家人禮可也!可聖上和百官一起,向太後朝拜,虧君體,損主威,不可為後世法。長此以往,天下之亂不遠矣!”

希文兄雖尚平靜,但口氣已咄咄逼人。

狄青聽得一頭霧水,心道,這二人應該在議論太後和小皇帝的祭天一事,皇帝要在祭天時去會慶殿給太後拜壽,這個希文兄為何不贊同呢?希文兄說什麽天下之亂不遠,倒有點杞人憂天了。

宋大人已冷笑道:“希文兄對我說此何用?難道想讓我去說說聖上的不是?”

希文哂然道:“在下的確是有這個念頭。”

宋大人哈哈一笑,“那希文兄又要做些什麽事情呢?難道只想逞蘇秦之口舌嗎?”

希文兄緩緩道:“在下今日之語,已在昨日上呈給兩府。”

宋大人一滯,臉現羞愧之意。希文兄道:“今日請宋兄前來,非想強人所難,只請宋兄念及當日‘為臣不忠’一事,能幡然醒悟,洗刷前辱,則天下幸,朝中幸。在下自知無悻,但觀滿朝文武,無人領言,今舍卻浮名,被貶無疑。在下只求能以片言驚醒朝中有識之士,雖死無憾。”

那希文兄言辭已漸慷慨,擲地有聲,宋大人好似羞愧,半晌無言。不知過了多久,宋大人終於道:“希文兄,我倒想給你講個故事。”

希文兄已恢復平靜,說道:“宋兄請講。”

宋大人道:“林木繁茂,有鳥藏身其中。獵人經過時,百鳥肅然,不發言語。可一鳥不甘寂寞,嘰嘰喳喳,卻被那獵人發現了蹤跡,一箭射過去,是以殞命。那鳥兒不想多言會遭此禍患,它若是和其它鳥般沉默,或許也能得享天年,希文兄,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