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水力磨坊

馬氏家學的老師,單名一個“文”字,因為家傳淵源,據說通經達典,學問精深,於郡內無人可比也。其實真要論起來,他並非村人同族,而出茂陵馬氏——茂陵在舊治槐裏的東北方向,距離武功大概還有一百多裏地。

馬文的先祖,乃馬援兄子馬嚴,在漢肅宗孝章皇帝的時代做到過將作大匠、禦史中丞、五官中郎將的高位,其子馬融馬季長,乃東漢朝排名前三的大儒,就連目前如日中天的鄭門始祖康成先生鄭玄都曾受教於他。因此武功縣的伏波將軍正支,雖然宗族繁盛,但論其勢力卻在沖、質以後逐漸衰退,倒是這分支的茂陵馬氏後來居上,隱然已有壓過大宗之勢。

只是福禍相依,誰都料想不到,漢末關中動蕩,卻又把茂陵馬氏給打萎了,瞬間分崩離析,族人多死,余皆離散,馬文因此才會被迫跑過來投奔遠親武功馬氏。據說他乃是馬季長之從孫也,才二十出頭便被舉為孝廉,但因世亂,並未得官,僅僅做過幾年縣中廷掾而已。

簡單說起來,這位馬老師有兩大特色,一是相貌。他身材不高,但頭顱碩大,並且渾圓,傳說曾經有人嘲笑他:“君何肩一輪,以遮面耶?”二是他天性厭世,抑郁頹喪,嘗言:“亂世生不如死,即太平世,死亦何異於生耶?”家族破敗的時候,他就曾經打算上吊自殺,好在被族人救活過來了,投奔武功馬氏以後,又有過多次輕生自戕的記錄——什麽自縊、割腕、絕食、吞藥、投水、自焚等等,但凡取死之道,全都有所嘗試。

比方說,去歲漢帝禪魏,消息傳來,馬文就連聲慨嘆,然後寫下封遺書,打算去跳渭水殉國。好在村人知道他的脾氣,看得甚緊——難得請到這麽一位飽學先生,或許可以重振馬氏宗家的聲威,怎麽舍得讓他死啊——好多歹說,威脅利誘,好不容易才給勸了回來。至於他的遺書,中有戀漢之語、怨魏之言,當然趕緊的投火裏燒成灰燼啦。

其實馬老師這種性格,很可能是健康原因所造成的,若以後世的名詞來說明,他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症,夜間不得安眠,白晝每每頭痛,胃口從來不開,慣常四肢乏力,受不得絲毫辛苦。比方說今天,他就一晚未能得眠,故此情緒更加糟糕,幹脆早早地就跑家學來了——教授一些有用的弟子出來,是如今他唯一的人生樂趣啦——遠遠地就瞧見馬鈞、馬克兩個孩子縮在墻角,小腦袋並在一起,在讀一本紙書。不用問啊,這必然不是課內讀物,否則幹嘛不進教室裏去讀呢?

因此上前喝問:“馬鈞、馬克,爾等在讀何書?!”說著話一伸手,就把馬鈞手裏的書給搶了過來——差點兒撕破,急得馬鈞直吸涼氣。瞧瞧封皮兒,馬文不禁冷哼一聲:“不志於學,不熟於經,而讀此雜書,真乃糞土之墻,不可圬也!”

馬鈞想要辯解,卻結結巴巴地說不上話來——其實他的結巴也要看環境、情景,以及對話之人,在馬克這類朋友面前,以及在未曾發火的母親面前,話語還是基本通順的,但在受窘、著急之際,在陌生人面前,在老師馬文面前,病情卻能夠瞬間嚴重個十來倍。

馬克年紀雖小,卻口舌便給,急忙分辯道:“此乃是公所作,亦大家經典也,先生豈可名之以雜書?”

馬文朝他一瞪眼:“非言經,而述雜學者,是雜書也!是公自有經注,爾等不讀,而乃讀此書耶?公通習經典,明人倫之教,乃可及於天地之道、事物之理,爾等經尚不通,安有閑暇讀此?!”

這要是無名者所撰,馬文可能當場就給撕了,既然為是宏輔所著,倒不好輕易損毀,於是隨手往袖子裏一塞:“且待課後再還於爾等。”隨即轉過身,習慣性地縮著脖子,拖著腳步,緩緩踱入課堂。馬鈞和馬克對望一眼,沒得辦法,只好拱著手追隨於後。

馬文到得堂上,登榻而坐,陳纻趕緊過來見禮,幫先生安放好幾案,備好一漆杯熱水。馬文也不理他,自管籠著袖子,閉目養神。直到室外的簡易日晷上,竹枝的影子指到辰初方向,陳纻瞧瞧師弟們都已聚齊,趕緊過來恭請先生,馬文這才睜開雙眼,痰咳一聲,環視眾人……隨即伸手端起案上的鎮木來,“啪”的一聲敲響——據說此習慣亦學自於是宏輔也,為警示弟子,以求肅靜。

馬文今天所教授的課程與平日並無太大區別,根據學生年齡段不同,分為三部分,不足十歲的孩子讀《孝經》,馬鈞、馬克他們讀《論語》,陳纻等三名業已成年加冠的弟子,則讀《公羊》。課本兒都統一是關中郡校所印制,那家印坊據說本為是宏輔的產業,後來通過前京兆尹、是勛故吏張德容經手,收歸官有。武功馬氏雖然多年未曾有人出仕,學問衰退,但財力尚且充足,為了新一代當中可以出幾名顯宦,重振家聲,對於這點點投入是毫不吝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