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誰人祖道

是勛跟魏諷說:“汝非世豪,故不識世豪之富……”其實他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麽“世豪”,是家祖上就沒有出過二千石以上高官,是儀的二千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沾了是勛的光——在原本歷史上,他那二千石得去東吳領受。也就是說,是家顯貴自是勛始,此前在士大夫階層中,不過中等身家而已。

至於魏諷的出身,或許與是勛類似,只可能低,不可能更高了。

然而是勛這幾句話,主要不是說給魏諷聽的,而是說給身後那些瞧熱鬧的人聽的。鄭渾曾祖父鄭眾為東漢大儒,明帝朝即任給事中,章帝朝為大司農,已入高官行列,鄭渾兄鄭泰於董卓執政時拜為議郎,鄭家乃是實打實的豪門世族。至於其屬吏,其中不少豪富也,跟著來的那些本地士紳,亦全是世族出身——若為庶族,哪有資格以白身與宴呢?也就魏諷跟著劉偉、張泉過來,勉強混了個末席而已。

所以說,是勛故意把話頭引到有錢是“原罪”上面去,以博取那些人的同情。哦,我現在因田土、工商而致富,就被人汙蔑是貪汙受賄,錢都不是好來的,那你們以後還敢當官兒嗎?你們好意思把這事兒當笑話往外傳?

當然啦,這橫刺一槍,其實效果並不怎麽好,魏諷一口咬定:“其誰知之。”看起來今天是想牢牢揪著是勛不放啦。是勛就覺得被人當頭潑了一盆臟水,渾身上下是難受無比,偏偏還找不到好辦法,真能重新給洗得一塵不染嘍——就算這事兒最終不能實質上損害到自己,也肯定會動搖自己辛苦得來的名聲啊。

他惱恨再加無奈之下,不禁油然而起殺心——我讓你求仁得仁,用性命來抵我的名聲吧!但表面上不僅絲毫也無怒意,反倒雙眼微微一眯,嘴角上撇,竟似在笑,隨即便把目光移向人群中的關靖——我是不是應該動手?該找何種理由動手呢?士起可有以教我?

關靖跟是勛相處多年,是勛的脾氣、秉性,乃至習慣表情,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見此眼神,便知端底。於是急忙邁步而前,但卻既不阻攔是勛,也不給他亂出什麽殺魏諷的主意,而只是如慣常般平和地一笑,拱手躬身:“主公離安邑時,何人祖道,可曾記否?”

旁人聞聽此言,都是滿頭的霧水——這突然間把話題給岔了開去,究竟是啥意思?真能解決問題嗎?只有是勛,聞弦歌而識雅意,眼前一亮,殺意頓斂,不禁朝關靖點一點頭,便即答道:“魏王使九公子相送,三台以下,百僚畢集。”

是勛既是曹家親眷,又為曹操重臣,才剛交卸了首相的職務,又不是因罪被罷免的,所以他離開安邑的時候,百官皆來相送。曹操因為身份尊貴,不好親自前來,於是就派曹沖作為代表,先至十裏亭送別。

魏諷聽了這話,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你們這是什麽意思?想說車上所載,皆百官祖道之金嗎?可是名為百官,其實能有幾十人相送就了不得啦——品級太低的,若非門生、故吏,還真沒有資格親送是勛——其中豪富者未必能有多少,我就不信餞別的禮錢、相贈的盤川,就能裝上滿滿數十輛大車?

其實有些話點到即止可也,好給對方一個台階下,避免徹底撕破臉皮。問題是一瞧眾人的神情,全都皺眉疑惑,關士起乃未免有明珠投暗之嘆。他只好輕輕搖頭,被迫再補充幾句,把意思給徹底挑明白了——“荀公達當世名相,毛孝先清廉耿介,鐘元常天下才士,徐季才初掌憲台,皆自城門而送至十裏亭,始依依惜別而去……”只有新任中書令華歆還在從許都往安邑趕的路上,未及相送。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啦,眾人方始恍然——當然也有仍然糊塗的,不過估計這號人智力太低,明白不明白的也無所謂。

關靖的意思,魏之百官,皆來相送是勛,其中既有在士林中名望極高的荀攸、鐘繇,也有前任禦史大夫、向來剛正清廉的毛玠,以及新任禦史大夫徐奕。難道這些人就都是瞎的,全沒有見著是勛的車隊嗎?倘若覺得有問題,以毛玠的性格、徐奕的職責,難道不會提出什麽疑問來嗎?他們全都不理會,就你一白身跟這兒捕風捉影,究竟能有什麽意義?

社會輿論是掌控在士大夫手中的,其中世家豪門、高官顯宦,更是占有著相當大的發言權。雖說自桓、靈以來,民間輿論逐漸壓倒官方輿論——世族之必須嚴厲打壓,也存在這一方面的要素——但民間輿論又掌握在誰的手中?是荀氏、鐘氏,還是你一名不見經傳的魏諷魏子京?

倘若沒有這麽一出,即便荀攸、鐘繇等人事後偏幫是勛,士林中亦難免懷疑——你們又沒瞧見是勛裝了多少輛車,車上都是些什麽,怎麽就敢給他打保票?從來表面上誦經談禮,暗地裏男盜女娼的家夥多了去啦,焉知是宏輔非此類人耶?可是既有祖道之事,他們大可昂首挺胸地做證。怎麽,你還不信?難道打算連我們的人格全都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