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唯才是舉

魏諷要向是勛請教學術問題,是勛點頭應允。於是就聽魏諷問啦:“諷聞是公論國事,每言利也,而不及於道德,未識何故?”

是勛坦然答道:“為時儒多言道德,而諱稱利,然國無利而不可存,故乃發他人所未發也。若皆先賢余唾,勛言之何益?”不是我不講道德,問題這社會上開口閉口都是道德的家夥太多啦,他們把該說的全都說完了,所以我無謂再展開這一命題,幹脆只講講被他們所忽視的利的問題算啦。

魏諷聞言,微微一愕——很明顯他沒有料到是勛會給出這種答案來。本來儒家多論道德,少談利益,這屬於政治正確,結果是勛一提到相關國家之事,就光說利了,很少言德,那魏子京當然要趁便打問一下啦——你是輕視道德嗎?是認為利益在道德之先嗎?

當然啦,對方是積年的經學家,不是這麽容易就給轟敗的,在魏諷想來,是勛有兩種可能的回答途徑:一,就是撇清,說我不是沒提過道德,只是口耳相傳,被你的什麽鄉人給傳歪了而已;二是矯情,說利益也如何如何地重要,故此不可不言也。沒想到是勛卻玩了一招“如封似閉”,四兩撥千斤,話裏根本沒有漏洞可抓,也根本沒表露任何個人傾向。

任覽忍不住插嘴問了一句:“然則是公以為義利孰先?”

魏諷斜眼瞟了瞟任覽,心說好朋友你這話問得不但無理,而且無禮。說無理,儒家崇尚道德,身為儒者,誰會說利在義先啊?說無禮,你既然這麽問,不就是懷疑是勛把利益放諸道德之上嗎?人好歹是經學大家,就算懷疑他的品行和理論,也該拐個彎子,曲折委婉而言才是啊。

是勛倒是並不以為忤——他身份擺在這兒,大庭廣眾之下跟個小年輕置氣,實在有失涵養——於是繼續含糊其辭:“何所謂先後耶?從之而遊,先生在前,弟子在後;涉事臨難,弟子在前,先生在後。利者溫飽也,義者存心也,各有所長,因事制宜。豈有君不言利,民不果腹,而乃能義之乎?”

學生跟著老師出門,當然是老師走前面,學生走後面,可是碰上什麽危難,難道學生也要往後縮嗎?脫離實際情境,又怎麽可能奢談先後?倘若君主不肯言利,使老百姓都吃不上飯,那還能夠教化他們,齊以道德嗎?

他就多余說那最後一句,任覽自以為揪住語病了,當即反詰道:“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何君之不言利而不能義之乎?”

《論語》上記載說,子貢向孔子求問為政之道,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有這三條就足夠了。子貢又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我要是沒法全都辦到,那麽先舍棄哪一條合適呢?孔子說:“去兵。”可以把國防問題先放一放。子貢三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剩下兩條先扔哪條好呢?於是孔子說:“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孔子的意思,貌似是說餓肚子不要緊,只要老百姓信任君主,願從教化,那就一切OK啦。因此任覽便問,這不是和您的說法背道而馳嗎?究竟是孔子錯了,還是您錯了?

是勛一撇嘴,忍不住哂笑道:“甚矣,汝之不悟也。設民不信,何以足食、足兵?安有民信上者,而不得食且國不強者乎?孔子以仁愛教化,豈欲使民皆餓殺耶?”你是想說孔子不怕餓死老百姓吧?那他還能夠自詡仁德,為百世聖賢之祖嗎?

任覽吃了一個癟,答不上話來,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魏諷。魏諷心說誰讓你把話題給帶偏的,而且還妄引聖人之言?老朋友啊,腦筋和嘴皮子不夠利索,那就老實跟一旁喝酒吃菜吧,且聽我跟是勛好好對答幾句。當下深深一揖,姿態倒是擺得挺低,問是勛道:“前歲魏王下舉賢之令,是公知否?”

是勛心說這不廢話嘛,前年我還在做著魏國中書令,國家法令,理論上都必須由我中書草擬,即便是曹操親筆,或命秘書、門下擬就的旨意,也得過我們一道手審核呀,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呢?當下也不作答,只是微微點頭。魏諷說了:“諷能默誦其要,是公請聽,得無錯訛否?”

於是就開始背文章:“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