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少年怪誕

周不疑最後闡述自己對於君、民關系的想法,是勛越聽就越覺得耳熟——你丫真的姓周?真的不是姓李?你丫真的不是從後世穿越過來的麽?!

周不疑說所謂君主,只是用來統合百姓利益的工具而已,君與民只“有上下之別而無尊卑之分”,這不禁使是勛想起兩句話來——一句是:“天之立君,本以為民”;一句是:“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貴,在侯王可言賤”。

這兩句話是誰說的呢?乃明朝自由派思想家李贄李卓吾所言。要說漢魏之際,才剛脫離古老的貴族社會,尚未能邁入中世紀官僚社會,所以尊卑等級秩序仍然非常嚴密,觀念亦深入人心。君就是君,是老天爺派來統馭百姓的,所以自然比老百姓要高貴。孟子所言君輕民貴,其實也不過是說國家是由老百姓所共同組成的,無君尚可有國、有民,無民則無國且無君而已——就國家而言,百姓眾而君主寡,所以百姓比君主重要。並不是徹底否定尊卑等級,認為君主和老百姓就人格上而言,可齊一觀之也。

即便進入到中世紀官僚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不僅僅表現在現實層面,同樣不脫離理論層面,“人人生而平等”是近代才被普遍認同的理念,放在中國,其開端大概就是李卓吾了吧。

當然啦,佛家、道家也講究這個,但那具備的更多是宗教意義而非社會意義,再說也沒幾個和尚、道士真把“眾生平等”的話當真……結果“呼啦”一下倒退一千多年,一個才十七歲的孩子就說出這話來了,你讓是勛怎能不驚?必須承認確實有天才的存在,而且即便並非天才,即愚者所言,某些時候也包含著一定的客觀真理,或者超前思維。問題你是這時代的士人,倘若自己隨便想想也就罷了,若敢肆意宣之於口,必遭時人所忌,目為異端、狂悖,甚至是瘋子啊。

所以李贄就被人罵“非聖無法,敢為異論”,或者“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敗為是非而已,學術到此,真是塗炭”。很多話連是勛都不敢說,只能含糊其辭——跟漢末三國宣揚自由、平等、博愛?那不是作死呢嘛!沒想到周不疑這小子竟能得窺其中真意,還挺高興終於有人跟我想得近似啦,“是非腐儒也”,趕著上來拜師求教。

周不疑就是在作死,無疑他這一套是非常不利於階級統治的,要是悶聲大發財,任由“舉世皆濁我獨清”也就罷了,倘若膽敢肆意宣揚,非被人踩出屎來不可。他要是個真瘋子或者傻瓜也就算了,偏偏打小就有聰明之名,這越聰明的人走歪了路,對社會可能造成的危害就越大啊,是勛心說我要是曹操,也得派個刺客去把這小子給宰了!

孔子為什麽要殺少正卯?子產為什麽要殺鄧析?即便傳世資料不多,也大可猜測得到,倘若確有其事,那不是因為少正卯或者鄧析犯了法,而是因為他們所宣揚的理念與孔子和子產背道而馳,使得執政者認為將會動搖統治根基。要是遵循著這一思路去考慮問題,那麽曹操謀殺周不疑就真的一點兒都不奇怪。

還幸虧周不疑年紀小,所以曹操只敢派遣刺客去暗殺,真要是年歲大點兒,再有了點兒名望,說不定曹操就要按照對付孔融的先例,先往他腦袋上扣個屎盆子再明正典刑啦。

所以周不疑才剛闡述完自己的理念,是勛當即呵斥道:“此非吾之意也。”這都是你自家的想法,別往我身上扯,我肩膀也窄可實在當不起啊!隨即點醒對方,理論不可超越實際,走得太過頭,否則就跟走路腳步放太快一般,肯定會摔跟頭。周不疑倒是也無狂態,不是一梗脖子說:“原來你丫也就這點兒見識。”而是當即俯首恭聆。

是勛這會兒是真不想收他當弟子了——這要是始終執著於那套“歪理邪說”,將來連累到我可怎麽辦?可是多少又有點兒猶豫,一是曹沖的面子不好駁,二來麽——難得碰上個思想超越於時代之上的家夥,或許還能跟我有些共同語言,真要直接轟出門外去,多少有點兒可惜了的啊。

忍不住就轉過頭去,望一眼逄紀。逄元圖瞧見是勛的眼神,當即微微頷首,那意思:你就收下他吧。

是勛心說逄紀你是幾個意思?難道剛才周不疑說的那一套話你聽了不驚?還是只當他小孩子狂妄愚悖之言,沒往心裏去?因而注目確認,卻見逄紀點頭不止,後來幹脆明言:“不疑所言雖然怪誕,乃因其年少之故也,而能思及此,亦不易矣……”小孩子哪怕說得再不靠譜,他小小年紀就能夠思考這種問題,本身也說明能力與眾不同啦——“主公何不受而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