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兔死狗烹

那日晚間,是勛與關靖、逄紀商議,該當如何應對孔融歸來之事。他也不隱晦,即將昔日勸走孔融之事合盤托出,說就孔文舉這張臭嘴,遲早會招致魏王雷霆之怒,從而步了禰正平一般的下場。可是他死不要緊,我大伯父為其故吏,他又於我有知遇之恩,若不伸手相救,恐怕招致“寡恩”的罵名,而若相救,會不會把自己也給折進去呢?

關靖沉吟良久,說:“聞孔文舉自蜀中歸,得無為劉備做間乎?”是勛愁眉緊鎖,說那就更可怕啦。逄紀乃道:“或朱建平所謂災厄,正在此乎?主公當從魏王之命,致書孔文舉,先詢其真意,方可思應對之策。”

因此是勛當晚便寫下一封書信,先表久違之思,復問蜀中之情,同時拐著彎地質問孔融,說我當年跟你說的話都當是放屁嗎?你著急回來是送死來的嗎?

書信遣人急遞許都,結果還沒收到回信,先得稟報,劉備於蜀中郊祭天地,自稱廣漢公。

也不知道是誰給出的主意,曹操都安邑,乃故魏地也,因此號魏公、魏王,呂布在涼州,即號涼公,可劉備既不號蜀公,也不號益公,卻偏偏用故州治所在的廣漢郡為名,號稱廣漢公。這明擺著要占一個“漢”字,表明他才是真正的劉姓宗室、漢家忠臣啊——就跟原本歷史上稱“漢中王”似的。

不僅如此,他還上奏皇帝劉協,附了群臣擁戴的表章,說自己為了討伐奸佞,重光炎劉,不得已而稱公,即以漢中、廣漢、蜀、犍為、越嶲、牂牁、益州、永昌、三巴(劉璋時分巴郡為巴西、巴東、巴中三郡)總共十一個郡,作為廣漢公國,懇請朝廷允準——當然了,這只是擺個姿態而已,其實朝廷允不允的,他帽子都早就戴上啦。

好嘛,十一個郡,比魏國還多將近一倍。曹操聞訊,當即氣得頭風病發,隨即校事來報,孔融在許都又說開怪話啦。

原來劉備的表奏遞至許都,群臣乃紛紛詢問孔融,說你剛從蜀中回來,事先聽說過這一風聲嗎?孔融心說我當然聽說過,只是為了避免自己也在擁戴表章上署名,才特意提前一步離開而已。他嘴上卻說:“漢之廣也,魏、凉可得國,何廣漢而不可得國?”

有人質疑說:“朝既名漢,即立藩國亦當避其字也。”孔融當即反駁:“郡既不避,國何所避?君其難高祖皇帝耶?”想當初廣漢郡這名字就是劉邦定的,你先去跟他老人家掰扯掰扯看?完了還忍不住一撇嘴:“聞君亦得魏職,首戴二冠,故體屈也。”腦袋上同時兩頂帽子,所以把你的脊梁都給壓彎了,就光會卑躬屈膝朝向曹操跪拜了吧?你特麽還好意思自稱為漢臣?還好意思指責劉備?!

曹操得知以後,當即召來是勛,差點兒就把校事的報告書給摔在他臉上。是勛展開來一瞧,也不禁苦笑,便對曹操說:“臣已去信相詢孔公,並警醒之也,書尚未復,還請大王寬限數日。”

曹操斜躺在病榻上,腦袋上纏著布條,頭疼得直嘬牙花子,當下咬牙切齒地咒罵道:“此賊不除,吾病終不得瘳——必要殺之!”是勛站在他面前頗為尷尬,接碴兒也不是,不開口也不好,附和不可能,辯駁則更不敢,最終只得囁嚅著道:“大王善保貴體,既不避刀兵箭矢,又何懼小人妄言耶?”

曹操狠狠地擠著雙眼,咬著牙關,左手在榻上連拍數下,估計這一陣兒的疼痛略略過去,這才長長吐了一口氣,睜開眼睛來注目是勛:“宏輔,可近前來。”

是勛本是跪坐在曹操榻前的,距離並不算遠,因此也不起身,便即一擡屁股,膝行數步,直至雙手扶著榻沿。曹操提起右手,覆蓋在是勛的手背上,聲音略略放柔,問道:“昔宏輔曾與孤雲,孤若殺孔某,宏輔願為雲幼儒,今亦作此思否?”

雲幼儒即雲敞,因為殮葬了為王莽所殺的師父吳章,從而得傳美名。曹操問了,你當初算是半開玩笑,說一旦我處死孔融,你就會效仿雲敞,以此來表示不背故主,如今還是這種想法嗎?言下之意,你究竟認孔融是你的主公,還是認我是你的主公?

是勛微微苦笑:“勢所逼也,不得不耳。昔莽殺吳章,雲幼儒為大司徒掾,無從援手,只得殯殮;若大王欲殺孔公,勛既備位,安敢不諫?恐欲為雲幼儒而不可得矣。”請你也考慮一下我的苦衷吧,時論如此,不由得我不援救孔融。然而雲敞是救不了人,所以只好收斂安葬老師的屍體,但以我的身份、地位,卻必然要對你提出諫言,請求留下孔融一條殘命的啊,到時候你又會如何處置我?我真有機會仿效雲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