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今古不同

曹髦乃是曹昂的嫡子,為正室夫人何氏所生。此番曹昂南巡荊州(事實上是荊、沅、湘三個新州),曹操就特意把他母子都接入公府,說要親自教導這個嫡孫。因此是勛前日才得以在公府中初識曹髦,結果第三天,這小孩子就裝模作樣地單獨投刺來拜,向是勛請教經義。

是勛跟他聊了一陣兒,覺得這小子思路挺活躍,跟他死讀書的老爹不可同日而語——當然啦,終究身份擺在那兒,曹操待其與別孫不同,甚至寶愛更要超過幼子曹沖等,眾人矚目之下、萬千關愛集於一身,說不定就會逐漸束縛了他的天性,將來搞得跟老爹一般不靠譜,也未可知也。

當時是勛問曹髦,說是你祖父叫你來找我的嗎?曹髦搖頭,說:“阿母命我來。”是勛本能地覺得其中有問題,當下曲折拐彎,反復套話。想那小小孩童,雖然聰明,論心眼兒和口舌卻如何是他的對手?很快便被摟了個底兒掉。據說曹昂曾經跟妻兒慨嘆,說人的變化真是太大了,我怎能料到姑婿是宏輔竟與董公仁、華子魚等做了一路?何氏夫人卻勸他切勿因此而疏遠了是勛,並且趁著曹昂不在,特意關照曹髦多與是勛來往。

不僅如此,諸曹夏侯及各重臣家中,何氏夫人也時常攜子前往拜會,甚至還各家搜求幼女,要給曹髦說親。

是勛心說想不到啊,曹子修倒有一位賢內助,知道老公不靠譜,所以提前為下一代鋪起道路來……果有乃祖之風。他雖然不大滿意曹昂,對曹髦卻頗為喜愛,心說你們諸子爭嗣隨便去爭吧,我也不摻和,可是關愛更下一代,就連曹操都不會懷疑我因此而站隊吧,又有何妨?

故此對於是府,曹髦是常來常往,家人都見得熟了,也知道此為魏王嫡孫,輕易不敢攔阻,於是這回就放曹髦大搖大擺地不稟而入。正趕上是勛教導弟子,曹髦幹脆悄悄地蹩到了隊尾,等司馬邕一住口,他就接著往下背書。

是勛問道你怎麽來啦?曹髦拱手回答:“正有所疑,求問大人。”完了繼續背誦:“孟子曰:‘……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裏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是雲無稅負而能‘無敵於天下’,何耶?”

孟子把一切商稅、田稅、人頭稅全都給否了,說“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這是啥道理?我不明白呀。

是勛聞言,不禁點一點頭,說你能夠想到這個問題,說明真的動腦筋了,其實回答起來也很簡單,那就是孟子之言,合之於古,而不合之於今也。為什麽這麽說呢?“孟子曾雲:‘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裏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是齊以諸侯之強,過於昔之天子也。而齊之地,不過今之登、海,能為七雄,今有其盛者,豈止於七耶?”

所以說現代要比古代繁盛,古代的很多政策,今天不能夠照搬,古人的很多言論,要見其精要,而不能光執著於表象——“孔子周遊列國,說尊王之義,以為周之可復也;孟子乃說魏、齊,雲天下一,明周之不可復也。豈孔子誤而孟子是耶?時移而勢不同也。”其實是勛心裏就認為孔子錯了,因為春秋時代也早已經無法恢復傳統周禮的社會,但當著漢末之人,他不能直接指摘聖人,多少還得給孔子臉上塗抹點兒油彩。

是勛教育曹髦:“昔地狹且人稀,國家之吏,百數可也,國家之卒,千乘則大,乃不求市、廛、關、譏之征,廛無夫裏之布,耕者助而不稅。今地方廣大,士民繁眾,國家之吏,雖萬數猶恐不足,國家之卒,布列關津,不下數十萬。若其無稅,何以養之?”

曹髦眨巴眨巴大眼睛,問:“得無害民乎?”

是勛說不會——“昔民所耕,耒耜也,削木之屬,人盡一畝,所獲數束,食之不足,何以稅之?今民所耕,鋤犁也,銅鐵為之,人而十畝,所獲數石,食既有余,自可稅之。是知器械既精,民力乃強,所獲益豐,所欲亦增。昔水旱洪澇,唯申命於天,今乃求諸國家,若國家不稅,無以養吏與兵,則何以助民?”生產力是在不斷發展的小子,將來更會發展到一個讓你做夢都想不到的程度,可惜你丫是瞧不見啦,而我……估計也再難以復見了。

想到這裏,多少有點兒黯然神傷,本來還可以大有生發,跟孩子們好好講講相關社會發展的道理的,卻終於還是打住了話頭,且由得曹髦自己去咀嚼回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