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樂浪故人

氏伊墓前,是儀要從人盡皆退下,光留下是家人,他有話要說。可是除了是儀、是勛、是峻外,竟然還有一個仆役打扮的家夥也站著不動。是勛不禁皺眉,轉頭望去,只見此人乍看已入中年,細瞧卻似乎還挺年輕,也就三十出頭而已,五官端正,面皮卻甚粗糙,似乎久歷風霜,留著山羊般長須。

是勛朝他一瞪眼:“汝何人耶?”你聾的啊,沒聽見要求退下的話嗎?

那人淡淡一笑,躬身施禮:“使君,故人當面相見,如何不識?”

原來此人非他,乃是正牌的氏勛氏公子。且說當日氏勛從柳毅手下落跑,前往樂浪去尋找可以證明自家身份的證據,花費了好大功夫,終於被他尋著氏伊埋骨之地,於是重修墳塋,新立墓碑。同時,他還找到了好幾戶昔日的莊客,久經戰亂,尚未跑散,撞上門去述說往事,得到了諸人的認同。

還是因為樂浪這地方僻處一隅,天高皇帝遠,氏家昔日的莊客大多知識水平不高,消息閉塞,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堂堂朝廷高官、文魁儒宗是宏輔之名,否則的話先入為主,未必就能那麽快便相信了氏勛。

抓牢這些證據以後,氏勛便又歷經千辛萬苦,跑到登州,前去依附大伯父是儀。當然啦,他不可能直接撞上門去,說我就是您失散多年的侄子啊,否則必被亂棍打出來。氏公子並不愚笨,知道若想恢復自家往日的身份,必然不可急躁,於是先賣身進入是府,逐漸接近是儀,經過一兩年的水磨功夫,才終於贏得了老頭兒的信任。

於是尋找機會,逐漸談起往事。氏家族內自然有些不傳之秘,還有些生活細節,氏伊閑暇無事的時候,曾經跟氏勛說起過。族內秘辛自然不可外傳,生活細節也沒必要整天掛在嘴頭上,故此以是勛(阿飛)八卦之能,也未能全都一一探查明白。實話說,真氏勛亦須絞盡腦汁,拼命回憶,才能夠勉強記起來一個大概。

有心算無心,是儀很快便落入彀中。眼瞧著時機成熟了,氏勛才終於在某日深夜,請求摒退從人,然後哭拜在地,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合盤托出。是儀聞而大驚,但因為有此前逐漸培養起來的信任感打底,沒有立刻把氏勛給轟出去,而是就某些細節更詳細地加以質詢、辨析。真的就是真的,氏勛不怕老頭兒考問,就怕老頭兒問也不問就趕他出門。於是經過反復詰難、辯解,最終是儀長嘆一口氣,不得不接受了可怕的現實。

當然啦,基於某些理由,氏勛仍然沒敢提及假是勛真阿飛鄉下夷人的身份,還是按照當日在柳毅面前所編造的口徑,說假冒自己身份的那人乃是少時好友、同鄉土著是也。

完了是儀就問氏勛,說事已至此,你打算怎麽辦哪?難道你真想當面揭穿,或者請求我協助揭穿假是勛的真面目嗎?氏勛伏在地上,連聲道:“小侄不敢……”

此前處在遼東、樂浪等半化外之地還則罷了,等到返回中原,投入是儀門下之後,氏勛才知道假是勛這些年如何的風聲水起,天下知聞——最要命是那家夥還娶了曹氏之女為妻,成為丞相曹操的遠房姻親!那我還有可能搖撼他的地位嗎?或許把真相一宣示天下,那廝當即身敗名裂,可是以他曹操心腹、鄭玄弟子的身份,性命總能保住,即便無法在官場上更進一步,曹操也可以隨便將其外放到某偏遠地區做太守、縣令,以富貴全其終生啊。只是如此一來,此人必將恨自己入骨,若以曹操的權威下壓,就算是儀也保不住自己,恐怕自己恢復真實身份不過三日,便會身首異處!

那麽,究竟是身份和尊嚴重要呢,還是性命重要呢?

藏匿於是府的這一年多時間裏,氏勛內心也曾經多次動搖過,直想就此抽身而退,隨便找個山溝去隱居全生吧。當此離亂之世,能夠活下去就算很不錯了,又何必寄望太高,期望太深呢?退後一步雖是黑暗,向前一步卻可能是萬丈深淵哪!

可是最終從東北方向傳回來的消息,又再次鼓起了他的勇氣。據說是勛在幽州刺史任上,發兵遼東,平滅了公孫氏,進而兵抵浿水,柳毅棄戈來降——那柳子剛可是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啊,他會不會將此事透露給假是勛知道呢?倘若順藤摸瓜,四方大索(那家夥如今完全有這種能力),自己的身份會不會就此暴露呢?要是等對方先找上門來,自家仍然還是一個“死”字,反正是死,不如橫下心來搏上一把吧!

但他終究不想真拼個魚死網破,不想真跟假是勛同歸於盡——況且自己有九成九的可能還拉不上這個墊背的。所以當是儀問起來,你是要我幫忙揭穿假是勛的身份嗎?氏勛當即回答道:“小侄不敢……”他說我只是想恢復自己的真實身份,並沒想揭穿對方——以對方此際的身份、地位,想要徹底揭穿也不現實。他說我希望可以跟假是勛當面對質,逼迫對方承認自己,只有這樣,自己才可能復歸本宗——為免與對方身份相重,即便換個名、字,那也是可以接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