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敝帚自珍

劉靖故意拿話堵是勛——我匈奴本為漢臣,又跟你沒啥仇怨,你為啥一心想消滅我們呢?你說個理由出來先?他本來以為,漢人雖多詭詐,但崇尚儒學,講究大義名分,有很多事情幹得出來,但是說不出口,或許被我這麽一噎,是勛就此猶豫、退縮,暫息奸謀,給我留下點兒喘息的時間,那也未為可知啊。

是勛總不能說,我就是要滅了你們匈奴,哪怕沒有朝廷的詔旨,哪怕匈奴並無失德之處,也不容你等再存於天地之間。一則是勛那也是當世大儒,他說不出這種無恥的話,二則是勛身後也全是匈奴兵啊,不管究竟怎麽煽乎的、收服的,匈奴人終究是匈奴人,若明說要族滅匈奴,他們還肯跟著是勛一條道走到黑嗎?

劉靖當然想不到,是勛腦袋裏裝著兩千年後的見識,再加兩千年間的詭辯,隨口一番貌似堂堂正正的大道理,還不傷害身後匈奴兵的民族感情,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其實並不煩難。

於是是勛反問他:“何雲我欲族滅匈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故欲匈奴歸從王化耳。”

劉靖抗聲道:“我匈奴起自草原大漠,以放牧為生,如使君前日所為,拘我平陽四縣之老弱,而驅之耕作,假以時日,乃為漢人,非匈奴也。則匈奴雖生猶死,傳承既絕,則部族不滅而滅矣!此非使君所謀者乎?!”

是勛聞言不禁一愕,心說瞧不出來,這家夥還挺有腦子的,竟然能夠猜中我的策謀。那好吧,我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這件事,說你個心服口服——“劉靖,據某所知,曩昔之匈奴,不過若鞮氏一族而已,乃吞東胡、並丁零、驅月氏,滅族無數,得而興盛。即汝身中,亦未嘗無丁零之血脈,未嘗無漢人之血脈也。強而兼弱,世事之常,我今使汝族人入漢,不但得保首級,亦可如漢民般沐浴王化,汝不感恩,而反抗拒,何也?匈奴不過浮名耳,匈奴人之性命乃為實也,匈奴若欲自外王化,異日必遭族滅,何如今日入漢?”

劉靖搖頭道:“我命,天所與也,天欲奪之,我不敢辭。匈奴,乃歷代單於胼手胝足,奮鬥而來,豈可使其統斷絕?若將來別族強盛,入於中國,漢人舍其衣冠,從彼之俗,乃可活也,則使君亦將此言以說漢民乎?”

是勛不聽這話還則罷了,一聽之下,不禁一道青氣浮上額頭,雙眉倒豎,怒不可遏!

換了別人,大概不會有那麽大的反應,可是勛是兩千年後的靈魂,他就不禁想起了那場可歌可泣的抗日戰爭來——日軍進入東北,進而殺入中原,進行奴化教育,跟如今劉靖所言何其相似乃爾?中國人要敢反抗,必遭殺戮,要想活下去,只有當順民……可是誰願意當異族的順民呢?!生命和國族相比,究竟哪個更加重要?!

難道自己是侵略者,對面這個半禿的小老頭子倒是他匈奴的民族英雄?豈有此理!

是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略微整理一下思路,這才緩緩地開口,教育劉靖:“中國,自與匈奴不同。何謂也?中國人務耕織,所獲既豐,乃不別求於外;匈奴人務畜牧,所獲既寡,乃以侵殺為念。昔漢與匈奴之戰,是匈奴先侵漢境,還是漢人先入草原?漢無求於汝等也,是汝等橫挑強鄰,乃至喪敗。自呼韓邪單於入塞,漢乃置之美稷,待汝等不可謂不薄也,然而天下動搖之際,於扶羅單於又蹂躪平陽,以漢民為奴——則若匈奴不亡,漢何得安寢?”

劉靖冷笑道:“是故欲族滅我等也。”

是勛大喝道:“乃欲滅汝等之族,而非族滅汝等也!於扶羅、呼廚泉踐踏平陽,汝今又膽敢囚禁我之部曲,即當上奏朝廷,犁庭掃閭,犬馬不留!是某心慈,不欲殺戮過重,乃指汝等一條生路——孰料汝之不悟若是!”要是換了一個人,幹脆領兵過來把你們全都殺光,那不是踏實省心多了嗎?我留下你們的活命,你反倒認為我不懷好意?!

“草原之上,以力為恃,東胡強乃逼匈奴,匈奴強乃滅東胡,今匈奴復弱,烏桓、鮮卑崛起,異日殺來,匈奴欲不族滅不可得矣!而今我使汝等入漢,從先聖之教化,去恃強淩弱之心,使與漢人共享太平,共禦外侮,何乃強留虛名,而實致禍?漢家文化,自夏而商而周,傳承千載,博大精深,匈奴則甚鄙陋,以低就高,人之常情,世之常理,有何可惜?!”

他唾沫星子噴了一大堆,然而劉靖仍然梗著脖子:“使君為漢人,自愛漢俗,小人是匈奴人,敝帚自珍。匈奴之俗陋也,鄙也,自不在使君眼中,然而小人獨愛……”

是勛打斷他的話,轉過身去詢問身後的匈奴兵:“繼為匈奴人則死,為漢人則活,汝等欲為匈奴而死也,欲為漢人而活耶?!”象劉靖這麽熱愛匈奴傳統文化的,想要保住族屬的,是勛相信數量絕不會多——這又不是兩千年後,這時候有幾個人覺醒了民族意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