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儒者之心

是勛評論秦朝因何滅亡的三點原因,一邊說,鄭玄一邊點頭,完了又問:“然卿以為王莽因何而敗?”

是勛答道:“莽之敗,亦有三也。不因時制宜,妄復古制,而又朝令夕改,使民無所適從,其敗一也。迷信讖緯,所拜十一公皆哀章妄托之名,而授以國柄,其敗二也。頻更泉貨,並設六筦,使市易蕭條,百姓煩擾,其敗三也。”

這基本上就是後世的智慧了。漢滅秦而興,所以漢初的時候很重視秦代教訓,包括“三賈”(陸賈、賈誼、賈山)在內的大群儒生反思秦亡教訓,勸諫高祖等帝王“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但是兩漢之間夾進來一個王莽,漢人論莽也不免戴上了有色眼鏡,不肯細致地總結經驗教訓,而習慣純粹從道德上斥責他的篡逆、虛偽。能夠把王莽因何而亡的主要原因分析得如此清楚,是勛可算蠍子拉屎——獨一份兒。

所以鄭玄聽得很仔細,聽完了以後沉吟半晌,然後長嘆一聲道:“亦有其理……儒者何也?述聖人之道,修身、齊家,更欲使天下平者也,非窮首皓經,困頓於刀筆間者也。秦坑儒而敗,知儒之不可廢;莽興儒而敗,知儒之不可妄。斯明此理,國乃安泰。卿得之矣,未知曹孟德得之乎?”

是勛笑道:“孔子雲:‘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若曹公不足以定天下,勛安得而事之?先生勿疑,至許便知。”你就是擔心曹操不能安定漢室天下吧,那我說再多也是白費,只能先把你騙過去瞧瞧了。

鄭玄聞言,身子朝後一靠,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好吧,那老夫便暫且信卿之言,鞭此朽骨,隨往許都一行吧。”

是勛從鄭玄的草廬裏出來,郗慮、許慈等人全都圍上來打聽消息。是勛微笑著告訴他們:“事協矣。”老頭子答應出山了。眾人都是又驚又喜,任嘏就問啊,是少府是你怎麽說服了先生的呢?

是勛心說我也沒怎麽費力氣,其實你們出去的時候,老頭兒自己心裏就已經有了主見,只是想通過我的見識,進而探詢曹操的見識,猜度一下許昌朝廷能不能維持下去而已。我抄抄後人的智慧,跟他白扯了一番對歷史的認知,讓他覺得這徒孫兒還不錯,主張的事情可能比較靠譜,所以才下定了決心。但他不好跟這群“師叔”這麽說,於是故作高深地輕撚胡須:“某對先生言道,儒不可廢,儒廢則秦亡,亦不可妄,儒妄則莽敗。先生不入許,則儒或廢或妄,漢室焉得重光,天下焉得太平?先生所思者,非儒也,非經也,實四海生民也,為救生民,又何惜鞭策老骨,跋涉山水乎?”

眾弟子聽聞,莫不歡喜贊嘆。

於是是勛說了,為恐夜長夢多,我這就快馬回去,打出全副儀仗,再來這兒宣詔。郗慮搖頭:“先生一諾千金,既已相允,又豈會有變……”是勛心說他本來不想動身的,被我一忽悠,加上你們一慫恿,這就又肯走了,他意志很堅定嗎?不見得吧。就聽郗慮又說:“待是少府歸來,行將黃昏矣,昏時宣詔不恭。不如且去,明日再來,我等也正好收拾行裝。”

是勛一想也對,老頭兒不是接了詔立刻就能啟程上路的,總得收拾收拾——那好吧,我先回傳舍去歇一晚,估計你們這兒也沒有我的住處。

當下辭別了眾人,與孫汶主從打馬而歸。才進傳舍,魯肅就迎了過來,急匆匆地問他:“如何?”是勛說經過我一番苦勸,康成先生已經答應出山了,咱們再歇一宿,明天一早就去宣詔,然後催他啟程。魯肅微蹙雙眉,低聲說道:“自宏輔去後,傳吏多次前來探問消息,某又見有不識之人與他在屋後密商……”

是勛聞言微驚:“卿是何意?”魯肅說:“吾向傳中仆傭打聽消息,據說袁冀州曾多次遣人來征聘康成先生,先生皆不允也,後被逼無耐,乃使崔季珪(崔琰)代己往仕。實恐冀州未必樂見先生前往許都……”

聽到這話,是勛也不禁把眉頭給皺起來了。鄭玄在士人當中,可以說是一杆宏偉的大旗,他本人對於施政可能沒什麽作用,但影響力非同小可,就有如那千金買來的馬骨、築台迎來的郭隗。朝廷想要得到鄭玄,或者更準確點兒說,曹操想要得到鄭玄,以此揣度袁紹的想法,應該也是一樣的。原本的歷史上,鄭玄從瑯邪歸還青州以後,雖然並未出仕,但也曾經應過袁紹之邀,出席過幾次宴會——當然袁紹不會跑高密來擺宴,他是盛邀鄭玄往鄴城去赴會的——這一則說明袁紹始終盯著鄭玄呢,二則說明鄭玄也並不敢得罪袁紹。如今自己想要改變歷史,把鄭玄迎到許都去,難道袁紹就能樂意嗎?他會不會插手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