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注經化俗

劉表給是勛送了一箱餞行禮,打開來一瞧,整整齊齊碼了十六鎰黃金。即便就只有這一層,那也起碼值個一二十萬錢吧,可是勛還是覺得自己瞬間從雲端跌落到地——劉表你耍得我好!老子斷然不能跟你善罷甘休!正打算去翻開黃金,瞧瞧下面是些什麽,卻聽王粲提醒道:“都是經書,休翻亂了。”

原來劉表派宋忠、綦毋闿等人編纂《五經章句》,這回就把剛完稿的《詩經》和《今文尚書》各抄錄一部,送給了是勛——黃金下面,整整齊齊的全都是竹簡。其實這年月對於士人來說,一部名家核校、版本精良的經典,其價值就比等重的黃金都不差,那是可以傳之子孫,永為家寶的哪。可是是勛卻覺得——你還不如送我等重的黃金呢……罷了,罷了,起碼這幾天晚上睡覺前有書看了。

他和王粲並車出城後不遠,果然王仲宣就主動跳過來,要求同乘。是勛明白啊,他肯定要跟自己談詩哪……不行,我得先找點兒別的話題。當下長嘆一聲,說:“不到襄陽,不知自身之無學啊。即以此番學宮宴飲之中,某人曾出一題……”

他開始跟王粲談“五經”,談完“五經”又談“經傳”,完了提一提趙岐,就開始談孟子——王粲只好在旁邊嗯嗯啊啊的假裝挺感興趣,是勛說十句,他未必能回答一句……還沒走出三裏地去,就借口“你這車不舒服”,又逃回自己車上去了。

當晚在某亭中宿下,王粲施施然地就又進來了,還打算找話題聊詩呢。是勛趕緊把那口箱子給翻出來,說:“學無止境,待返回兗州,恐怕公務纏身,又難以讀經啦。勛打算這些天,每晚都要讀幾卷經典才睡。”

王粲滿臉的慚愧之色,連聲誇贊是先生您真是太好學啦,我見賢思齊,也得跟您一起學,不能整天沉迷在詩歌當中——勞駕先把《詩經》給抽一卷來我看。

是勛當然不是單純地要躲王粲,他也不是真想讀經,而是突然下定決心,打算——注經!他原本視經學為畏途的,老覺得自己水平太差,不敢在別人面前提,可是這回跑了趟荊州,跟大群經師正面也好、迂回也罷地較量了一番,卻覺得……那些鳥人也不過如此而已嘛。

要說這年月的絕大多數所謂經學師、學問家,也就摳字眼兒比是勛強點兒,真要說起對經典的深入理解,說起眼界的開闊、學識的廣博,除了鄭玄、趙岐、潁容等聊聊數人外,就真不見得能比是勛高明。這當然不是說是勛如何天賦異秉,或者如何地刻苦學習,關鍵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既包括這時代的巨人,也包括後世的更多巨人。

打個比方說,《左傳》近代以前最著名的研究學者就是東漢的賈逵、服虔,西晉的杜預,清朝的洪吉亮,其中杜預所注流傳最廣,這年月誰都沒見過,只有是勛讀過啊,更何況還有楊伯峻先生博采眾長的鴻篇巨制《春秋左傳注》呢,是勛也讀過啊。誰敢保證是勛把這些未來的成果抄襲過來,就不能跟服虔鬥上一鬥呢?

而且是勛從跟趙岐的對談中,他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全新的想法,要利用注經來引導社會思想和輿論。自從漢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經典就深刻地影響著士大夫階層,進而影響到整個社會,世家之形成,進而崛起,進而腐朽,都與經學存在著蛛網般撕扯不清的關系。這其間走岔了任何一步,可能後世整個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就都不是是勛所熟悉的模樣了。

打個比方說,董仲舒講“天人感應”,把古代儒學和神仙方術扯上了關系,從而逐步形成了讖緯之學,兩漢交替之際,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兒就差點兒把儒學真的變成了儒教。要不是東漢中後期古文經學全面壓倒今文經學,說不定後來的中國就也變成了一個宗教國家。

所以是勛覺得自己有可能,似乎也有責任利用經注,在儒家學說中摻雜一些後世的私貨進去,從而影響也好,推動也好,扭曲也好,這整個社會的發展。至於自己的努力會不會見到成效,會產生何種效果,他一時還琢磨不清楚……不過反正也閑得沒事兒,與其跟王粲談詩,還不如老子注注經來玩兒呢。

《今文尚書》……這玩意兒太深奧了,暫且不碰為好。《詩經》可以啊,老子對《詩》可熟啊。當下抽出《詩經》的第一卷來在面前展開,然後隨便從底下抽了一卷遞給王粲。

《詩經》開篇第一首——《周南?關雎》。這個不太好搞,在是勛看來,那就純粹一是首情歌嘛,可是這時代的學者大多注之為言“夫婦之正倫”也。是勛要是把時論一概推翻,大概沒誰能夠接受,自己就會被打成異端……罷了,罷了,老子也從夫婦之倫下筆吧,再添點兒後世認為此為“催妝詩”的說法……他就這麽一篇一篇地注下去,基本上還是按照這時代的主流說法,但在犄角旮旯裏加點兒私貨進去,包括民本思想、平等思想、自由思想之類的。比方說,對於君臣關系,他就隱晦地把君主的個體和其職能相剝離開來,君之為君,是因為他履行了為君的職責;而要是君不肯履行為君的職責呢?正孟子所謂:“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