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雙親罹難

郡兵是三天後趕到的——倘若高句麗人堅持不退,估計這幾天功夫,縣城都夠被屠個七八遍了——然後時公子就打算跟著郡兵返回郡治朝鮮去。臨行前他叫來阿飛,對他說:“汝救了某的性命,某終身不忘——只是箭術尚須磨煉。”

阿飛紅著臉給自己找理由:“這個……是弓太軟,箭支也缺乏保養……”

其實高句麗人退去的第二天,隔壁老王就扯著他,打算返回窮坳去,但阿飛一方面害怕城外還有夷寇的遊騎,現在就離城太過危險,另方面也存著萬一的希望,時公子說“必有厚報”,不知道肯不肯兌現?

當下聽了分辯,時公子淡然一笑——他此刻又恢復到了初見時從容鎮定的翩翩佳公子形象,再不是那大黑天兒的打算出南門跑路時候的狼狽相了——指指阿飛須臾不肯離身的那張舊弓:“可惜縣中並無好弓,便暫將此弓送與你吧,某會說與縣尊知道。”

不要啊!阿飛在內心狂喊,你以為用一把破弓就能打發我了嗎?而且這還不是你自己的財產,你得多吝嗇才會想出這種借花獻佛的毒計來啊!

不過還好,時公子還有後話:“某身邊並無多少財貨,但既有承諾,定不會食言。且留下幾個字,你若有暇,便到朝鮮來尋我索取酬勞吧。”

說著話要來筆墨和一條竹片,寫下一列工整的漢隸:“北海氏勛酬答夷民阿飛……”

阿飛在旁邊看著他寫字,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時公子不姓時……不對,根本就不是時公子,而應該是氏公子,話說這姓夠少見的,而且還把老家青州北海郡標在名字前頭,看起來這個氏氏家族頗有些來歷啊。按道理說,後面就該寫上報酬數額了吧,阿飛在內心不住地喊道:“黃金萬兩!黃金萬兩!不對……這種偏僻地方,就算地頭蛇也沒那麽多錢,還是黃金百兩吧,有百兩我也就勉強認吃虧了。”

誰能想到,接下來氏公子竟然寫道:“……酬答夷民阿飛錢一百五十立此為據。”

我去!才給一百五十錢啊,竟然還有零有整啊!原來你這條小命就才值一百多個大子兒啊!你這家夥得有多吝嗇得有多賤格啊!阿飛差點兒就撲上去,搶過那條竹片來給氏公子開了菊花。

當然啦,他沒這膽子,而且實話說,對於他這種一年到頭都未必能見到一文錢的底層屌絲,一百五十錢就已經是筆龐大到喜大普奔的財富了。雖然阿飛並不清楚這時候這地方的物價狀況,但估摸著,起碼能讓他們一家三口吃上一整年的飽糠。

後來他揣著這條竹片離開縣城,隔壁老王跟在後面,不住口地詢問氏公子究竟給了多少報酬,結果“一百五十錢”才剛出口,眼瞅著老王的眼神就不對了,腰肢一彎,手就不自覺地奔著路旁一塊石頭過去了,要不是阿飛及時大喝一聲,又亮了亮手中的舊弓,估計老王就能當場“弑師”。

阿飛本打算回家打個招呼就出山奔朝鮮去,再怎麽看不上眼一百五十錢,對於這時候的他來說,讓他鉆褲襠他都勉(肯)強(定)幹了。而且他開始考慮,一輩子窩在那窮山溝裏,自己就算不被餓死也肯定悶死,而且隨著這具新軀體逐漸長大,將會需要解決生理問題……應該回去問問老爹,就他這超底層的條件,究竟是怎麽把個四肢還算健全的女人騙到手的?

所以,他考慮是不是趁著這個機會,再跟氏公子套套磁,幹脆上他家當奴才算了。雖然就理論上而言,農民是自由人,奴仆沒有人身自由,但當肚子還都吃不飽的時候,鬼才期望什麽自由哪。

然而才回到家,他就赫然見到了令人渾身發冷的一幕——原來所謂的家只有三面土墻,還有一面用柴捆來遮蔽風雨,如今柴捆散落了一地,三面土墻也不知道被何人、何物給砸塌了兩面……阿飛瞪大了眼睛,快步沖入屋內,然後便只見夷人爹媽全都倒伏在已經凝結了的血泊當中,兩人後背都各有一條長長的傷口,皮肉翻卷了起來,猙獰恐怖得仿佛正擇人而噬的惡魔血口一般!

阿飛愣愣地望著眼前這一幕,愣愣地站在那裏,就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冰涼,甚至都凍結了。事實上,他和這對夫婦生活了僅僅一個冬天而已,這具軀體過往的很多記憶都仍然殘留在他的意識當中,但情感卻隨著原主的逝去而並無遺存,也就是說,他與他們並無任何親情可言。而且無論老爹還是老媽,平常的言語都非常之少,更從來沒有與他們理論上的兒子有過任何情感方面的交流,這短短一個冬天,對阿飛來說,這對夫婦大概只是類似於房東的存在罷了。

然而終究經歷了整整一個冬天,在人的一生中,一冬是如此短暫,但當身歷其間,卻又顯得如此的漫長。更重要的是,無論前一世還是這一世,這都是阿飛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面死亡,並且是這種悲慘的死亡……在前一世中,他的父母很早就逝去了,那時候僅僅是個孩子的他,內心還無法存留足夠理智的對待死亡的認識,然後是與朋友、女友的死別——對於在另一個時代又重新蘇醒過來的他,或者不如說是生離。為此再難重聚的生離,他用了整整一個冬天來做心理建設,當這份悲愴終於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沉埋心底的時候,他卻偏偏又經歷了此世的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