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15 天真武夫飲茶吹牛 邊將驅馳道析敵情(第6/8頁)



  他詳縷剖析,雖然只是猜測,海蘭察已覺大是有理,見他還要譬講,笑道:“好了好了!我說我是蘿蔔,你就一個勁澆屎——省得了,不亂說還不成麽?——還是以前規矩,每天用快馬通一次信兒。你那寶貝師爺,我競不知是什麽托生的,信寫得鬼畫符兒似的,我得三個師爺辨認,才勉強認得出來。”兆惠笑道:“我帶五個師爺,給濟度一個你一個,行軍時候跟不上隊,胡富貴胡亂識幾個字,軍報就著他寫了,寫折子就得我自己來,雖說有錯別字,皇上也原諒了。這次我原想帶紀師傅去,可他是大秀才,皇上將來必定起復重用的,萬一有個閃失,擔不起責任。”說著,海蘭察見一溜燈籠從驛站裏迎出來,打頭的正是胡富貴,笑道:“那不是你那門神來了!該說的軍務會議上都說了,今晚就說到天明,還是有話可說。我們也別過吧!”在馬上轉臉招呼胡富貴道,“喂,老胡子!皇上有旨意,左路軍管帶封給你了。參將實缺副將銜,回京路上就他娘的八擡轎坐上!兆惠的保舉折子我聯的銜兒,你怎麽謝我?”兆惠問:“明早天不明就走路,馬喂了沒有?”

  “回大軍門,我親自到馬廄裏督著飼料的。雞蛋不多,加了些黃豆。馬掌子都重新安了。帶著又出城遛了遛,每匹馬又配了一付軟氈,墊在鞍子裏頭,都試了,請軍門放心!”胡富貴一臉莊重回了兆惠的話,這才笑回海蘭察。“怎麽謝海軍門呢?到年下——我那半舊沒補丁夏布褲子,借給您穿半天!”

  海蘭察哈哈大笑,手中鞭子一揮,驛站門口黑地裏一群軍官“唿”地迎了出來。牽馬的,扶掖的撮弄著他下來,簇擁著說笑而去——這就是與兆惠不同之處,他的部將打仗時是他的玩命爪牙,平日卻有點狐朋狗友味兒,不似兆惠那般肅威壯嚴不苟言笑。

  第二天寅正時牌,兆惠一行百余人就起身了。一切有條不紊,洗漱了吃了早飯,看表才到卯初,西域天亮得遲,孟夏季節,中原此時天色早已大放光明,這裏還只是微曦而已。他上了自己的菊花驄,側耳聽聽,驛站西門也微聞馬蹄銅鈴之聲,便知海蘭察也動身了,口中嘟噥一聲“這鬼東西”,雙腿一夾放韁說道:“開拔!今晚到愁水峪宿。明日午時趕回阿媽河大營。打前站的幾時走的?”胡富貴的馬就緊跟他側後,聽問忙大聲答道:“回軍門,子時走的。”

  兆惠鞭子輕輕向後一掃,那馬一縱便躍出去。一眾軍將戈什哈忙都緊隨上來,整隊人馬像一團黑雲,又像一股急速湧動的暗流,在昏溟蒼茫的大草甸上絕塵而去……當晚在愁水峪驛站吃飯歇馬,只假寐了一個半時辰便又復起身,接著向南馳騁,天明已到阿媽河流域,計程已是六百裏有余,漸次已見運糧的牦牛駱駝隊鐸鈴丁冬逶迤向西,每隔十裏都有氈包帳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設的,專供運糧隊伍軍士歇腳打尖——愈離大營近,兵營愈多——俱都是蒙古牛皮帳房式樣,蒸籠裏的饅頭似的齊整排列,營與營之間,都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兩方相援。有的營房在操練行伍,也有的兵士在河邊洗涮衣物。見兆惠的令旗在前,隨從怒馬卷地而過,都遙遙立正了行注目禮。行至辰未午初時分,胡富貴在馬上揚鞭遙向西指,說道:“軍門,咱們到家了!”兆惠手搭涼棚眺看,果然前邊一帶高埠上大帳密布,四周中軍拱衛六個營盤,眾星捧月般將中營簇攢著。大約營中已知兆惠返回,各營列隊戒嚴關防,已聽得凱歌之聲傳來,有唱“睿謨獨運武功成,天柱西頭奏永清,候月占風傳自昔,試聽今日凱歌聲”的,有唱“恢恢天網本來寬,稔惡誅鋤務欲殫。宵旰從容宏廟略,偏師重進取兇殘”的,都是朝廷頒賜凱歌,暗嗚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聽左營裏自編的軍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勁:

  爹媽生我命不濟,八字不齊運數奇!這年頭,本來就他媽的不容易,闖一闖總比在家便宜。跟著咱將軍沾福氣,好比是蒼蠅附了騏驥!甘羅早發子牙遲,大丈夫灑血行萬裏。指望得皇恩比天齊,小子賣命去殺敵,掙他個蔭子又封妻……

  兆惠臉上掠過一絲微笑,緩緩弛轡徐行,對胡富貴道:“這歌子編得有意思。”胡富貴笑道:“上次跟您去看海軍門營,他的兵都唱這種歌。他能編,咱們也能編。上頭頒下來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說一萬遍‘沐皇恩為社稷’,不如一遍說封妻蔭子。”見營中留守大小將官弁雁行序列出來迎迓,便住了口,將軍們叩千行禮舉臂平胸,已拜倒下去,齊叫:“給大軍門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