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27 盛世元宵龍樓驚變 上九潛龍夜宿荒店(第5/7頁)



  “十五爺說的是,是‘無妄·隨’卦。”王爾烈噓了一口氣,“往前走於性命無礙,是個有驚無險的象數。卦有小心謹慎之意,妄動則有災,‘上九,無妄行,有眚,無順利’,《周易通義》注:‘無妄行!有眚。’陽爻第一就是‘上九,潛龍勿用’。這些話在兗州府沒有動身就說過。”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說下去。

  這是正宗的用《易》理論釋卦象,與民間的“金錢搖”六壬象數之學大相徑庭,唯其沒有六神、官鬼死絕、小人勾陳、騰蛇、青龍白龍、朱雀玄武那一套搗鬼弄神,測得活靈活現,如臨其實,反而更顯得正大肅穆。慧兒和人精子都頓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說著妄行有災,我們何苦硬往‘眚’裏頭撞呢?回頭五裏,靠路邊那個村子人都遷走了,尋間空房子我們住起來。福四爺大約走的是北路蒙陰,等有了他的信兒,我們到他營裏會合,多少是好!”魯慧兒道:“我也不是攛掇您往險地裏去,我是說您走哪我跟著侍候到哪。阿彌陀佛!孔聖人的點化還能有錯兒了?我們爺屬龍,明說是‘潛龍勿用’麽!”

  “潛龍勿用不是你那個說法。我不是‘潛龍’,”颙琰盯著卦象道,“且我們也不是妄行。如果說,吉兇悔吝生乎動,從北京一開頭已經‘動’過了,見事而疑,宜行而住,那才是‘妄’。這不是王師傅在青宮講過的書麽?”王爾烈默然不語,他心中其實極賞識颙琰這種執拗堅毅的性格,然他是扈從臣子,自有應份的責任,不能拿著主子的安危試自己的運氣。魯慧兒新攀龍鳳,主仆雖無名分,對這少年一則以愛,一則以托靠有望,自然颙琰說什麽是什麽。四個人其實是一樣心思,各人身份、責任不同,意見也就有異。人精子道:“主子原來屬龍,那這鎮子更不好住了。”颙琰冷冷回問一句:“你敢說鎮中居民沒有屬龍的?住到這裏就是龍虎鬥了?”王爾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經死了縣官散了衙門,不知是亂成什麽模樣,有點身份的鄉下土財主都往境外投親靠友,我們硬要進去。所謂‘妄’字就是不當而行,十五爺還要深慮。”

  他們言來語去勸颙琰,颙琰心裏卻另有一本賬。平邑城外就有兩千駐軍,不能剿賊,自保綽綽有余。別說幫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奪寨,戰畢善後料理平邑;即便旁觀,只要自己在平邑“境內坐鎮”,就是一件震動宮掖、令乾隆賞心悅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發,只要掛一掛名字,“十五阿哥”立時便在阿哥裏鶴立雞群一連帶而來的結果那就更難說了!他“到兗州”,沖的就是“去平邑”,這一份熱辣辣的心思自從得知平邑事變便愈燃愈熾,折騰得他白天迷糊夜裏翻燒餅,豈是他們幾個口舌辭辯所能動的?但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不能和盤兒端,只好撿著可說的說道:“平邑出事,我在兗州不動,皇上將來申斥,你們誰來對答?別說兩千人的大暴動,平日哪縣幾十人饑民騷擾,皇上睡夢裏還要起來批朱批料理,從後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慮善後。我這不是為皇上分憂?他除了是皇上,還是我的阿瑪!平邑衙門壞了,人們井沒有起反,我敢說城裏沒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裏一坐,立刻就有了政府!這一條你們想過沒有?”

  這一說真的是氣壯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擲地有聲。王爾烈已經若明若暗想到了颙琰心底裏的深藏之秘,自己心裏也是撲地一動,說道:“壯哉!十五爺這是忠貞為國分憂,器宇閎深,人所難及!既然決心已定,今晚我們夜宿惡虎村,明日進平邑!”魯慧兒道:“既這麽著,把欽差旗號打出來,派兵護著進平邑豈不更好?”颙琰笑道:“我想讓人精子立一功,補個旗籍就能保出個侍衛來。”王爾烈道:“魯姑娘,你想過沒有——欽差鹵簿儀仗半道上讓逆匪給砸了劫了,張揚出去,十五爺體面哪裏擺?”人精子一時也大悟過來,精神一振,朗聲說道:“爺既說是這麽大事,值得搏他娘一場,我也跟著得個彩頭!”

  “不是彩頭,是頭彩。”颙琰笑著上驢,策鞭就走,見慧兒騎著驢一臉迷惘,說道:“不用多想了。你雖伶俐,眼下還想不明白這個理。”王爾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縝密清晰,一頭想一頭說道:“平邑亂了,不但朝廷亂,原來的土匪也亂了方寸,這個時候大約只會有劫財的,不大會有綁票的,我們只要全身進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隨意動手,不到萬不得已更不能殺人。遇到強人,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

  颙琰笑道:“王師傅說的是。要錢還是要命的事還要猶豫,那就笨透了。”想著前途吉兇未蔔,他臉上倏地斂去了笑意。王爾烈又對慧兒道:“前頭一落店,你把十五爺的欽差關防縫進你鞋子裏,印信你帶著,所有帶明黃色的物件全都銷毀了……聽著,寧可性命不要,十五爺要緊,印不能丟了!”慧兒道,“我怕也得用草灰把臉抹了,或者扮個男人。太平世界,忽然變得這麽嚇人巴巴的,跟唱戲似的,‘八府巡按還丟了印!’”颙琰想笑沒笑出來,只說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個人一面低語商計著走路,半頓飯辰光,已是進了惡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