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24 說謠傳宮闈驚帝心  探病榻兄弟交真語(第3/6頁)



  這一來乾隆倒猶豫了——再傳王八恥?王八恥再找出什麽人,還傳不傳?查得滿宮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頒旨處分?外臣知道了興起大獄怎麽辦?這煌煌天下中樞,“正大光明”匾額之下如此藏汙納垢,老百姓瞧著是怎麽回事?……事到臨頭,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劉墉是斷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個商量就好了……他蹙著眉頭,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但在太監跟前又萬沒有怯陣收兵的道理。想著,口氣硬硬地問道:“你說得振振有辭,就在朕跟前朝夕侍候,為什麽不奏朕?”

  “主子……”蔔義不知是氣是悲是怕是無奈,頭碰在地上砰砰有聲。“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恥管教的人啊……他那麽紅,奴才敢說麽?……這紫禁城裏頭幾千人,瞞著主子的大事不曉得有多少!奴才這麽個小小搖尾巴巴兒,又是犯過的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養活,怎麽敢胡言亂語……”他觸了心思痛處,眼淚不住地向外湧,面前的磚地已是濕了一大片。

  乾隆看著眼前這個人沒吱聲,南巡時有旨捕拿王稟望,他傳錯了。本是要處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懇“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確有交給王八恥管轄的話,無論如何說這人還是個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給和卓氏說過的楊金英一幹宮人謀弑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宮人太甚,導致殺身之禍?他心中引起驚覺:近在咫尺,人盡敵國,匹夫一怒,五步流血,這麽個小道理,自己竟從來也不曾想過!

  一陣嘯風掠殿頂而過,隔院鹹福官不知驚了什麽鳥,嘎嘎叫著飛起,愁黯陰霾的荒殿中翳草亂榛搖曳相撞,發出幽谷澗水激湍般的聲氣,偶爾夾著不知名的小動物似貓似鼠的啾啾鳴聲,宮垣既淺,夜幕深沉,夜色迷蒙間隱隱透過來,詭異陰森得令人渾身發噤……乾隆打心底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忙對王廉一揮手道:“你也退下!”對地下的蔔義一嘆,說道:“你真的是流命中數奇!朕記得你是個孝子呢……家母怕有八十多歲了吧?指望你養活,……意受處置,自然誰都能作踐你一下,能狗仗人勢,作威作福欺負你,朕也信得及……說著,蔔義已經哭得淚人一樣,身子擰著,憋得脖項上的筋漲得老高,磕著頭說道:“萬歲爺這話奴才沒聽過……也從沒有被體恤過說這話……奴才自己心裏苦,也想不出這些話來……主子,您仁德通天,這麽待奴才,奴才就死,也是心甘情願……有句話要稟主子,說了就是死罪,不說對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養活我的老娘……”乾隆聽著,心中驚疑不定。半晌,說道:“你說就是了,怎麽處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殺你,誰能救你?朕若恕你,誰能害你?”

  “先頭娘娘太賢德了,她不該夢得那麽早!”蔔義叩頭說道,仿佛不知該怎樣辭氣達意,頓了一下又道:“先頭娘娘太賢德了。”

  乾隆聽就是這麽兩句,冷笑一聲說道:“原來如此!這話要你來告訴朕?她本來的謚號就叫‘孝賢’!你——”他突然悟出了蔔義話裏套話。語氣一轉,變得異常犀利:“你是說當今皇後不賢?”

  “嗯?!”

  乾隆“咣”的一聲擊案而起,虎視眈眈盯死了蔔義,案上燭火被風帶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著,面上五官都猙獰可怖,明森森說道:“你真的是活到頭了——她是皇後,是天下之母!”

  蔔義身上顫了一下,大禍臨頭無可回避,他反而鎮定下來,他擡起頭,白得泛青的臉上猶自帶著淚痕,又伏地叩頭,說道:“萬歲爺這話,正是王八恥背後恫嚇奴才的話一一王八恥現在就在鐘粹宮,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樣服侍主子娘娘的!當初皇上收選十三名大太監,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王八恥是最末一位,他怎麽排到頭號太監的?又是誰薦的?記得皇上還曾笑說‘本來是孝字當頭,王八恥有什麽好,反而爬到頭位!’”

  他一頭說,乾隆緊張地思索著。王八恥雖然伶俐,卻不甚老成,確是那拉氏幾次枕邊說項推薦,才進養心殿當總管太監,又升六宮副都太監。思及蔔義說的“服侍”,連著又想到宮裏太監、宮女互結“菜戶”,夤緣狎邪,奸嬲齷齪,種種情事令人作嘔,難道……他不敢再沿這個思路想了,且是不願接著想,只咬牙切齒說道:“你——”呼呼喘兩口粗氣:“你敢汙蔑皇後,滅你九族!”

  “皇上,知道這事的不止是我,還有蔔信、王禮、蔔廉,圓明園那邊羅刹莫斯科殿的侍候宮女一一都比我還清楚底細!”蔔義直挺挺跪著,一點也不回避乾隆兇惡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剝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說了,憑著主子殺!您今兒個上午在禦花園見著的那個老瘋子,是先頭富察皇後娘娘宮裏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爺奶媽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亂跳的太子爺,千珍重萬小心護侍著,換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亮了!這事兒萬歲爺查過,奶媽子就中風啞了,他哥也瘋了!”蔔義突然伏地大哭,頭在地下不住個兒死命地碰,“……萬歲爺呀!您英明一世,沒聽人說過‘燈下黑’?……真是黑得沒有底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