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22 禦花園遊園驚憶往事 福康安居喪慷慨請纓(第2/7頁)



  兩個人幾乎同時住腳,站在欽安殿丹墀下不言語。

  “那邊,”乾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處叫重華官,那裏邊曾經有個太子,在裏邊躲藏了十年,連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兒子!因為,他的母親不能保護他,別的嬪妃為了自己的地位,寧可皇帝沒有兒子,會隨時害死太子……直到他長成人,才有人告訴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見父親就撲進他的懷中……”乾隆說著,眼中已溢滿了淚,又指南邊,“我那裏叫養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個不務正業、荒淫無度的昏君。一個夜裏,七個宮女用繩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們沒有成功。”乾隆口角帶一絲獰笑,“黑地裏繩子打了死結——你想想看,皇帝是什麽樣子?宮女又是什麽樣子?”和卓氏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顫粟著說道:“皇上,您別說……別說了……我……害怕……”“聽聽這些有好處。”乾隆鎮靜地拍拍她的肩頭,緩重地說道:“我說的那都是昏君當朝出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大清建極之後只出過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個叫隆科多的軍機大臣,帶兵闖進暢春園紫禁城搜查宮掖,雍正爺一道旨就圈禁了他。這也已經過去五十年了。說給你聽是要你心裏有數,這裏是天下四海萬物的機樞,不同於民間,更不同你家鄉那般山清水秀,清淺明朗,警惕戒備些有好處。”乾隆一笑,“你是個一眼看透到心裏的人,不會有人傷害你,何況有我在!”

  正說著閑話,忽然隱隱聽見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帶有嬉鬧人聲。二人尋聲望去,一帶竹林擋得嚴嚴實實,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樣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嘰嘰呱呱說話的,影影綽綽的都不甚清晰。乾隆側耳聽了一陣,一邊拾級上著石階,笑道:“這是才進宮的小太監了,在重華宮裏聽大太監調教。大概年節管得不嚴,都溜到花園子來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愛玩的。”說話間踅過竹林,果然見是十幾個小孩兒在空場上玩,卻不是捉迷藏。大的約可十一二歲,小的只在七八歲上下。有的盤起一只腳蹦來蹦去撞著“鬥雞”,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風葫蘆,還有七八個人圍成一堆兒在看什麽稀罕。乾隆看時,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太監爬跪在地下,在畫著什麽。孩子們誰也不認得乾隆,沒有理會他們,饒有興致地圍著老太監指指劃劃,七嘴八舌議論:

  “這是乾清門!”

  “這是慈寧宮!”

  “這是個女人,怎麽沒穿褲子?精條條的兩條腿,像個妖精!這人有辮子,是男人——也沒穿褲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駁:“外頭大閨女也有留辮子的,你怎麽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著畫兒道:“你看,他腿當中沒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麽?亮出來我看!”一陣哄笑中一個孩子問那老太監:“喂,高瘋子,你成日畫的什麽玩藝兒?是男是女?說!”

  乾隆這才留意,澄瑞亭前這片磚地上到處都是畫,有宮闕樓門,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曲,甚無章法,有的畫痕新舊重疊,有的已被腳踩得漫漶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監,約莫六十歲左右,發辮散亂,後腦勺兒粘得氈似的,前額的頭發足有三寸多長,垂落下來遮了半邊臉,手裏捏一片裁縫畫線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著地,抖著手歪歪斜斜地畫。刹那間,乾隆覺得他面熟,尋思了一下,又搖搖頭。

  “老不死的!不說話,尿他!”一個孩子大聲叫道。這話立刻逗起一群人興頭,連散在一邊的小太監也湊過來,大家撩袍解褲子掏出小雞雞,站得遠遠的努著勁兒齊向老太監身上滋尿。老太監頓時頭臉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兒這般惡作劇,乾隆本來微笑著,一下沉了臉,正要喝止,小太監裏不知誰喊了一句:“秦公公來了!”轟然之間一齊如鳥獸散,撒丫子跑得一個不剩。乾隆轉身,果然見秦媚媚大步過來,知道是太後到了,不等他說話,扯了和卓氏回身,一邊走一邊吩咐:“這是哪宮的太監?有病照常份兒醫治。這樣子是什麽觀瞻?叫人給他剃頭換衣裳——還有這群小混蛋,誰管的?這麽作踐人,沒調教的!跟慎刑司說,連管帶太監,每人賞五簚條!”又問:“這老太監原來在哪宮侍候?朕瞧著見過他似的——”

  乾隆一邊說,秦媚媚連聲答“是”,小心攙著和卓氏下石階,又道:“這高瘋子是老人兒了,先頭在雍和宮跟主子書房侍候筆墨。主子登極他進來。那時候還是高大庸主事兒,他滿得意的,跟了先頭主子娘娘,又跟了現在主子娘娘,又跟鈕貴主兒,不知怎的,跟高雲從犯了生分,說他偷宮裏頭字畫兒賣,打了一頓,攆到北五所掃院子。那年皇上南巡回來,本來他還能回儲秀宮當差,不知怎麽的就瘋了,任誰見了不說一句話,就趴地下畫畫兒,多少年都這樣兒。別的奴才就不曉得了……”乾隆一邊聽他說,心裏忙著,一時卻想不起來,眼見太後從坤寧門那邊過來,陳氏和二十四福晉一邊一個攙架著她顫巍巍向欽安殿走,後頭跟著一群太監。忙搶步迎上去,代烏雅氏攙了太後,笑道:“不勞生受二十四嬸,這麽早的就進來給老佛爺請安了?——老佛爺今兒好興致!兒子就說帶和卓氏過去請安的。剛剛兒接見過紀昀和於敏中,說得頭昏,就說也到園子裏來的,聽您老人家也來了。這可不是母子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