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9 奸和珅一石投三鳥 晦國泰密室計對策(第4/8頁)



  “哦?”颙琰自打出娘胎,除了乾隆時加庭訓拂拭,還是頭一遭遇到錢灃這樣面斥其非的,怔了一下,笑容已凝固在臉上。他沒有發作過外臣,有點不知所措,而且自己有話在前叫人“隨意”的。但自尊心被這一刺,已是流出血來,冷冰道:“還有‘以偏概全’?願聞請教!”

  “不敢!”錢灃一拱手說道。俯仰之間氣度從容英風四流:“管子《侈靡篇》有雲:‘奪余滿、補不足,以通政事、以瞻民常’使‘富者靡之、貧者為之’。所以‘雕卵然後論之,雕撩然後之——把雞蛋畫上花兒煮了吃,木柴之雕了花兒用來燒飯!十五爺,德州興修土木,出錢的不是政府,是四方行商大賈,來作工的是鄉裏貧民。政府不花錢,貧民勞作換錢贍養家口,這是一舉兩得的事呀!”

  “你說的是管子。孔子呢?”

  “溫良恭儉讓,攸為五德,孔子還說,貧者士之常也,儉者人之性也。”錢灃直面凝視颙琰,靜靜說道,話語中隱隱帶著金石相激的顫音,“於一人一家,儉是美德,於國計大政,也應從儉,所以卑職說這是權宜變通。北宋皇祐二年兩浙大饑,範仲淹守杭州,倡導佛寺、官舍大興土木。這一年兩浙唯有杭州沒有流徙之民。當時杭州監司彈劾範公‘不恤荒政,嬉遊不節,公私興造,傷耗民力’,範公自辯‘所以宴遊及興造,皆欲發有余之財以惠貧者。貿易飲食、工技眼力之人仰食於公私者,日無慮數萬人。荒政之施莫此為大’,範公一代忠良名臣,不得為非聖無法。”

  這一節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颙琰剛剛說過“饑民遍地”的話,便覺駁斥艱難。但他前頭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余地,就“俯就”而言斷斷沒有那個理,一時竟僵住了。正設計奈何,劉墉說道:“你不要和十五爺爭了。管仲也不是聖人,範仲淹就是赤足完人了!他的這一套恤荒之法,到了南宋成了規矩,窮奢極欲偏安荒淫,所以才有亡國之變。禮有經有權,還是以經為本,這才是理國正道:“

  本來到這裏,錢灃唯唯謝過也就完事了。但他似乎鑿方眼得十分認真,侃侃又道:“管仲是聖人表彰的仁者,範仲淹是千古賢臣的楷模。這件事眼見是富人掏荷包,窮人得益,何樂而不為呢?儉是奢非不能一概而論,北宋真宗年間有奢逸之風而四海晏然,神宗勤儉求治反而盜賊交起!所以《呂氏春秋》不以先王之法為法,審時度勢,該儉處儉,該用奢時就用奢。一句話說透了,民為貴——老百姓掙到錢吃飽飯,誰肯做賊造反?”

  颙琰越聽臉色越難看,他的母親魏佳氏出身寒苦,自小掰著口喂飯,呀呀學語時就教他“儉省些,別充大尾巴鷹”,耳儒目染,養就的“儉德”,多次蒙乾隆當眾獎贊。錢灃這一套說得就是天上掉花兒,盡自駁不動,也還以為是“異端”。頓了許久,情知再爭論只有更僵,因徐徐說道:“權宜之計說到底仍是‘權宜’。今天不再議這件事了。你們回去商量一個章程,稟奏皇上知道就是了——去吧。”

  “執拗!”聽著三人下樓腳步去遠,颙琰狠狠將茶杯一墩說道,“言偽而辯——查他是不是受了人家的好處!”

  “言偽而辯”是孔子誅殺少正卯時數落他的罪名的一條,意思是說起歪理頭頭是道。這裏引出了指向錢灃,站在一旁出神的王爾烈不禁吃了一驚,見颙琰氣咻咻的,踱過前去一笑說道:“十五爺先別生氣。我方才在一旁聽,心裏在比較,和珅和錢灃這兩個人,不知哪個好些?”

  “當然是和珅!”

  “他好在哪裏呢?”

  颙琰語塞了,偏著頭緊思量,卻想不出“好處”來。

  “我來替十五爺說。”王爾烈莞爾一笑,“事情是他們三個商定施行的,劉墉或者另有深心,和珅識時務,錢灃不識時務。”

  “唔?唔!”

  “十五爺已經說了錢灃‘執拗’,和珅絕不執拗。他的心思比錢灃靈動出一百倍。十五爺不信,再召見他們,說您已經變了主意,要他們在濟南照德州如法炮制,和珅準保贊同,妙語如珠說您‘從諫如流,器量宏大’。”

  “唔……”

  “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論醜而博,順非而澤。”王爾烈道,“少正卯這五條罪,孔子說:‘天下有大惡五,而盜竊不與焉’。五罪居其一,不得逃君子之誅。這是比賊匪更重的罪。錢灃既然是‘言偽而辯’,那就有可殺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