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2 說差事牽連及邪教  遣余興君臣遊禦苑(第2/7頁)



  他聲音雖然並不嚴厲,但挑禮挑到這個分上,連紀昀也是頭一遭遇上。李侍堯和工部官員們更是聞所未聞,一下子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坐直了身子,心頭突突亂跳,手心裏都捏出冷汗來。幾個阿哥一下子都煞白了臉,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紀昀腦門子上也沁出一層細汗,他素知乾隆家法與康熙一脈相承,內臣嚴於外臣,宿衛近侍嚴於朝臣,子侄嚴於外戚——愈是貼己親近,揆情撰禮愈是苛酷。要阿哥氣度雍容,給師傅行禮原本無錯,但這樣挑剔到當眾,無論受禮的和行禮的情何以堪?眼見阿哥們試著起身要謝罪行禮,紀昀一急,忙離座跪了賠笑說道:“爺們偶有失慎,是因為見了君父慄慄敬畏不敢造次——這是何等樣尺寸森嚴之地,又是會議政務之時,臣焉敢坦然受禮?請皇上免了臣局促不安之苦——各位爺,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你們都是三歲認字,六歲總角受教。天地石親師,‘師’在五常之內,豈能輕忽怠懈?讀了書若不養氣修德,就會變得自大輕狂,比之無知還要令人厭憎——既是紀昀求情,那就下不為例吧——今日回去作文,題目是——”乾隆想了想,“《克己復禮為仁,斯善莫大焉》——可聽著了?明日把窗課本子進呈禦覽!”

  “是!”阿哥們如蒙大赦,一齊叩頭謝恩:“謹記皇阿瑪聖訓!”

  乾隆這才顏色霽和了,看著陳索文道:“你叫陳索文?”陳索文余驚未息,一愣之下忙離座時乾隆笑著擺手道:“坐,坐著奏事,都這麽鬧起虛禮來就辦不成事了——你是今年夏天引見到部的吧?”陳索文見乾隆隨和如同家人,這才鎮定了些,躬身回道:“是。”乾隆偏著臉想了想,又問:“福建布政使有個叫陳索劍的,你們是一家的吧?”

  “是,萬歲爺記得不差。陳索劍是臣的胞弟。”

  “好嘛,你父親教子有方,兄弟兩個一為方面大員,一為朝廷卿二之臣。”乾隆點頭笑道:“這不多見。”陳索文聽皇帝提到自己父親。忙離座叩頭回奏:“這是皇上如天之恩,臣家祖上積德,遂能仰邀聖朝雨露,得侍於堯舜之側——更有回皇上的話,臣父陳模祖於臣弟產後六月已見背於世。臣於索劍自幼失怙,全賴母親紡績縫窮洗衣過活,苦節操持使我兄弟得以成人,至今已近四十年。今兄弟朱紫朝貴,母親未進誥命,幾次申報請予旌表建坊,都無下落……”說著已經沁出淚來。乾隆聽著便看紀昀,見紀昀微微搖頭,因道:“這個事禮部有定例規程的。下去詳明寫奏章交給紀昀,自然還有恩旨。你們黃仕郎尚書從奉天回來再奏。”他掃視眾人一眼,說道:“說差使吧。”

  按工部乃系六部最末一座,雖說都是“部”,就按職權責任而言,遠不及吏禮刑兵戶諸部那般繁緊沖要。大約是個冷衙門的緣故,唐代幹脆就叫冬官,尚書就叫冬官尚書,侍郎就叫冬官侍郎。清沿明制,工部的權已經大得多,管著河工、水利、海塘、江防、溝渠、船政、礦物、陶冶,什麽屯田、營作、修繕、柴炭、橋梁、渡口、漁輔、漕運、舟揖、軍器作坊、造錢工場……大到民生國脈,小到雞毛蒜皮,但沾一個“工”字兒就和工部幹連。其余五部的要缺官員和尚書侍郎大抵都要先在這個薄荷油衙門先磨幾年,磨得什麽都懂,什麽都能敷衍而後就升遷出去。就它本衙門而言,實在是既沒有權也沒有錢且沒有木鐘可撞,離不了它又沒有大施展余地的冷曹部。所以陳索文奏事只撿著乾隆關心的河工漕運、屯田水利、火藥工場幾件細說,又讓管理街道衙門說了拓展圓明園拆遷民居需索銀兩的情形。

  李恃堯在旁一邊聽,一邊心裏算賬,這些用工支項太浩大了!單是拆遷民居一項,就耗用了四百萬銀子,占了其余各項總和還要多,到底是天家京城氣派,這要放在省裏,真是連想也不敢想……紀昀卻在心裏一筆一筆加減算著輸贏賬,和戶部支出銀項相互印證,時而點頭,時而詫異。大約一頓飯工夫,幾個司官說完,陳索文接著又奏:“紅果園向西約百二裏,原是飛放外官道。那裏原是有一座玄女廟,自從康熙朝偽朱三太子案子之後已經傾圯,這幾年忽然香火又旺盛起來。善男信女每天有幾千人進香。這裏正當圓明園西門,工部去拆,上萬的香客跪地攔阻。順天府的衙役家屬也有信民。工部前任尚書王化愚擔心硬拆激起事端,說暫時留著,待請旨後施行。現王化愚丁憂出缺,黃仕郎出差去了奉天,請萬歲旨意裁奪。”

  “唔——玄女廟?”乾隆一邊聽司官回事,一邊執筆在紙上點畫錄記著什麽,聽到這裏停住了,問紀昀道:“玄女廟是正祀還是淫祀!”紀昀忙道:“回萬歲,玄女為上古神女,又稱九天玄女,俗稱‘九天娘娘’。黃帝戰蚩尤於逐鹿,玄女下降助戰,制夔牛鼓八十面,遂破蚩尤,載在《黃帝內經》,是正祀。不過既已傾圮又復興旺,其中難說沒有別的原故。方今京師直隸盛傳天理邪教,往往借廟借神倡言造亂,名為祭神,其實假神道傳布邪教以售其私,也不可不加留意。”乾隆放下了筆,沉思著說道:“朕幼年聽聖祖說過,偽朱三太子楊起隆的巢穴就在紅果園,在藩邸也聽鄔思道先生說過周培公平息吳應熊變亂的事。這件事你奏得好——李侍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