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0 委欽差山東查巨案  聽謠傳侍堯畏"黑磚"(第5/6頁)



  “盜戶就是匪屬。”郭志強道:“還有從匪造亂的人家統稱‘盜戶’。這些人都是赤貧,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聯絡救護,一家有事百家呼應。所以極易受人煽動鋌而走險——我在山東當過縣丞,聽見‘盜戶’兩個字,衙門裏無大無小一齊頭皮發麻!”紀昀笑道:“老於沒讀過《聊齋》麽?裏頭寫一個狐狸精,已經讓道士收進葫,蘆裏,還在裏頭大叫‘我盜戶也!’”幾句調侃,本來已經常了戾氣的屋裏氛圍頓時一緩。大家都笑了,只福康安一臉漠然,雙手按膝端坐不語。

  李侍堯今天一直都在發悶,今晚送別劉墉,幾乎沒有說話。上午在軍機處聽得小軍機烏拉蘇遞了個悄俏話,叫他謹防有人“砸黑磚”,說內廷過來消息“口風不好”。什麽“黑磚”又是什麽“口風”卻一點也摸不到頭腦,他帶兵打過仗,又幹過銅政司“銀台”,出任巡撫又當總督,管錢管物又管人,一向雷靂風行殺伐決斷剛明,得罪的人到底是誰,有多大來頭,又是什麽事由,一時心裏亂麻一樣,理了多半天也毫無頭緒。直到紀昀點名問話,才覺得自己心思太重,連眼前的場面都顧不上了。趁著幾句笑語他穩住了心思,說道:“我有幾句萏蕘之見。請二位中堂酌定。既然出了泥石流的事,運銀子萬不能等春天,春暖冰化,道路更難走。隨赫德要六十五萬,是打著虛頭的。因為戶部不比兵部,給銀子從來掯勒,‘漫天要價鋪地還錢’,預備著你攔腰一刀。這一層不必向隨某人挑明,只說各處用銀子多,請將軍體恤戶部難處,戴頂高帽子給他,銀子四十五萬即刻撥去,實在不敷用再補。在天山招募民工那是扯淡。建議隨將軍把這銀子補入軍費,賞給軍健補進夥食,那些兵就是強勞力,一個頂得三個民夫,又有賞銀又打牙祭,當兵的沒個不歡喜的。這麽著,天山大營準沒話說。”

  一頓話說得紀昀連連點頭,連福康安也暗道:“父親說李侍堯渾身是計,果真不假。”剛綻出一絲笑容,於敏中說道:“臯陶說得切實中的,既如此,先撥四十萬去用,不夠了再補。就是盜戶的賑恤,也不能太大方,有些毛病是寵出來慣出來的。每次都打得富富余余的,寬了又寬,驕縱出來不得了。”這話原也不錯,但誰都知道福康安賞賜士兵最“大方”,動輒千兩萬兩揮金如土,是有名的“威福將軍”,此刻說來,竟似專門指責他的,連帶著前頭的話余波未息,於敏中不知不覺已連連傷了福康安,福康安倏地收了笑容,雖不動聲色,眼中己閃著陰寒的光波。紀昀現在名位還在於中敏上列,聽他言詞不遜,連個商量也沒有,也是一陣不快,轉臉問道:“世兄,你看怎樣?”

  “我還想聽聽於中堂補給蕪湖道的事怎麽安排。”福康安端坐不動,一臉假笑說道:“當時劉司寇被圍在皇路集,我在曲阜代皇上祭禮,告急信傳到我那裏,江南大營駐兗州的營兵調了二百五十名,加上府衙、泗水縣衙的衙役,還有我的親從馬棄,共是五百人。餉銀是我借的,責任也是我的,所以也很關心。”

  於敏中眼皮急速跳了一下:“什麽?五百人,五萬餉銀?!”福康安臉上笑容不改,笑道:“是!怎麽,多了麽?”“多了。”於敏中這才留意到福康安神氣不對,滿臉的傲慢簡直毫無掩飾。他當然知道福康安“聖眷優渥”,但他自己生性本就是個剛愎人,“守正不阿難為強曲”是乾隆給他的考語,福康安這樣恃寵驕縱,不能向他委屈下氣,因不緊不慢說道:“一百兩銀子是小康人家的一戶家產,陣亡有功人員也只是這個數。你這樣賞銀,天山的隨赫德,還有兆惠海蘭察都照此辦理,把圓明園賣掉也不夠用。”

  “就是要給征剿士兵一個小康,就是要按陣亡人員賞責!”福康安揚著臉垂著眼瞼,滿都是“‘就是’要頂你一下”的神韻,口氣硬得像釘子,措詞卻不肯失禮:“於中堂,大軍征剿與小隊奔襲是不一樣的。泗水縣暴動魯南魯西震動,不但饑民,也有教匪四處煽風點火。我接報是‘四千暴眾’,一夜奔襲到達,已有兩萬人圍攻一那是人海!桑叉、菜刀、斧頭、鐮、鍘、鋤、鎬舉得樹林一樣!敵我眾寡如此懸殊,不甩銀子激勵士兵用什麽?我發銀子時就大喊‘按陣亡的例發給賞銀,沖到那個高台上去殺人!’老實說,我至今還有後怕,後怕許的銀子少了呢!於中堂,萬一扯旗放炮,各地白蓮教香堂聚合起來,朝廷不知要耗幾百萬庫銀才能平息下去!”

  眾人此刻都聽得目眩神搖一陣陣心悸,李侍堯想起劉墉在天街的活,和福康安說的印證,不禁嘆道:“山東人真難惹。”“不錯,‘坑灰未冷山東亂’千古名唱,豈可掉以輕心?”福康安道:“要人家賣命,就不能吝惜買命錢——這就是福康安的章程。”和珅緊接著湊上一句,“福四爺處置得是,這事一是幹得快,二是鏟得凈。不單是個軍事,彌亂於初萌,剪暴於俄頃,化小銀子省了大銀子,有政治、有經濟之道。”說罷,看一眼紀昀、於敏中,身子向後靠了靠,“國家在西部用兵,中原不能後院失火,這次去山東,除了泗水,其余的州府主要著意留心賑恤,看似費了,長遠說是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