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9 賢皇後撒手棄人寰 小阿哥染痘命垂危(第2/8頁)



  劉統勛緩緩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氣交集還是被煙熏的,他掏出手絹揩淚。把折本推給紀昀,說道:“我真無話可說,也耽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象土垣裏嵌著的黑石頭那樣黯淡無彩,語調裏帶著無奈的傷感,“孫嘉淦去的前幾天我去看他。他說如今官場有口號‘一年清,二年濁,過了三年死命撈’,這一百多官有的我認的,勒進士,去年才分發到甘肅補缺,已經大把伸手在撈了。老百姓吃蝗蟲他們吃老百姓,我只有一個字,辦!”

  “我同意劉公意見。”紀昀手裏批著幾份票擬,看著吹幹了,握著發疼的手擰著捏著,說道:“高恒的案子和這一案嚴厲處置下去,於振作吏治威懾貪風有好處。不過我想,應該分成兩步走,一步先拿問王稟望勒爾謹這些首腦,同時把原先已調出甘肅的外省官按名單查明押解蘭州,甘肅知府以下的官暫留原任聽侯恩旨辦差贖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後,吏部選調一批新進士到任補缺,就在蘭州開審。恐怕還是要有所甄別:一是多寡有別;二是資格深淺有別;三是偶犯與慣犯有別;四是檢舉認罪好差有別;五是留任辦差政績不同有別。這樣處置容易善後,也給一些人留下改過圖新的余地,且不致擾了‘以寬為政’的大局。”他在軍機處處理政務多年了,慮事酌情嚴如城府,大局細節少有疏漏,劉統勛一邊聽一邊點頭,咳嗆兩聲說道:“你這想頭很周全。這是要領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綱抹得太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機起釁,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兒請見皇上,這會子就遞牌子。”

  二人商議定了起身出來,紀昀看表時正指到下午申時時牌。天氣不知甚麽時候已經布滿了淡墨層染似的雲。沒有風,雲層一重重從東方壓上來。全然沒有聲息地愈積愈厚,西半天極分明的一道雲線壓著太陽,散亂的陽光從雲線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萬道金霞,將蘇祿王山陵,陵北陵東錯落的崗巒,和陵南這座巍峨壯觀的行宮映得一片燦爛。馬穎河、四女寺、減河和運河三水交匯之處,象剛出爐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紅墻外婆娑掩映的綠樹叢中。撒網放舟的漁船和碼頭上,密林般的墻桅都漂泊在靄靄蔚蒸的玫瑰紫霧之中,澹澹泊泊容容與與進退不定,給人一種幽遠沉渾的感覺。連劉統勛這樣從不留心山水風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著,滿是刀刻般皺紋的臉上綻出一絲微笑。紀昀難得見他這樣適意的,便不肯驚動,踱過幾步石甬道在儀門口遞了牌子,回轉身子見狗娘養的夾著兩件衣服過來,便笑道:“這天氣進裏頭還怕涼著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紀爺,您瞧這天兒,就要下雨了。”狗娘養的眯著眼看看劉統勛,“連你的披風我也帶來了。您二位大人進去不定甚麽時候兒才得出來,再要下雨,淋著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家堰堤上劉老爺子冒了風,內務府把犬吠叫進去一頓臭罵,還是老爺子自己擔戴了才算沒事兒……”他說著,突然舌頭掃了結,張眼望著紀昀身後耗子見著貓似的身子萎縮下去,紀昀笑道:“你這殺才做甚麽象生幾,怪模怪樣的——”一回頭自己也愣了:原來是乾隆皇帝不知甚麽時候到了身後。此時劉統勛也看見了,轉身急趨幾步和紀昀伏俯跪下請安。

  乾隆看去精神還好,剛剃過的頭上戴一頂紅絨結頂黑緞瓜皮帽,雨過天青湖綢巴圖魯背心套著醬色江綢袍子,梳理得極精致的辮子紋絲不亂垂在腦後,挽著一縷明黃絳子,流蘇似的搭在腰間,一手握著素紙扇子,一手虛擡一下叫起劉紀二人,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寫得手酸,出殿走走,他們又說你兩個遞牌子——太監摻著劉大人,怎麽這麽沒眼色?!——朕這會子實在不想回那個屋裏,索性出來走走。”劉統勛覷著眼看了看乾隆,說追:“主上瞧著眼睛有點發淤呢,敢情還是沒睡好的過——有些事情能緩看點的,不妨把折子留著回北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勞,主上別拚身子骨兒。”乾隆道,“單教你們努力,朕站幹岸兒看著,那還叫君臣戮力?我們散散步兒吧——從這裏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去再向東,就又回宮裏去了。還有洛陽送來的牡丹要各賞你們一盆,晚上也不留你們賜膳,說完事就回,如何?”劉統勛道:“難得陪皇上疏散一下,當然歡喜的——只一條,皇上不能出宮。要出去,我還回去布置關防。”乾隆笑著用扇子遙點劉統勛,說道:“你這個老延清呀……好,朕聽你的,聽你的!”於是打頭便走,劉統勛和紀昀左右相隨,王八恥蔔禮蔔信和狗娘養的幾個太監並巴特爾幾個侍衛隔著五六丈遙遙廝跟,侍踅出儀門向西,下了馬穎河堤時,天色已雲遮日暗,完全陰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