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7 畸零客畸零西涼道 豪華主豪賭三唐鎮(第3/7頁)



  搭子取過來了,和砷抖索著一雙枯瘦蒼白的手,一個小袋一個小袋摸索著,這裏邊最深夾袋裏裝著阿桂給範時捷寫信廢了的一只空信封,原是用來裝小銀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是官引,但上頭有軍機處的火漆章印,可以證明他和砷是“軍機處的人”,現在是用得著的時候了,但現在它卻不翼而飛了!和砷心裏一陣煩燥,不知哪來的勁,半挺起身子,手忙腳亂張惶著,把錢搭子各處揉搓了個遍,又倒吊起來抖動,希冀著那個信封掉落出來。那婦人笑道:“哪裏還能有錢呢?店裏人當時都以為你要死了,抄賊臟似的在這裏抖落了半日,紙片子破布爛襪子都攏堆兒搜撿過了,還指望著給你留下錢!”

  “他們把那些東西弄哪兒了?”

  “燒了……”

  “燒了?”

  “你不知道你來時候有多臟,他們用你的破衣爛褲子紙片子給你揩了,就用火燒了——這廟裏原來還有幾家討飯的,怕過了病氣,都遷玉皇廟那邊去了。”

  “我不是尋錢……”和砷歪倒了下去,喃喃呻吟道:“既然燒了,那就聽天由命,甚麽也不說了。”他又發起譫語,一會兒“老馬”一會兒“桂中堂”“老於”“尹制台”囈囈綿綿說個不休。那女人聽不明白他的話,見小女兒托著一大籃馬齒莧回來,自過了西壁下找火燒水,一邊擇菜一邊熱剩飯。一時見店夥計提著個布包進來,料是給和砷送幹糧來的,也沒理他,只指揮女兒:“憐憐!把柴下頭的灰掏掏火就旺了,只盡著用嘴吹!五歲的大丫頭了,沒記性!”那憐憐甚是聽話,小胳膊小腿趴在地下,就用棍子掏柴下的軟灰。

  店夥計到和坤鋪前,丟了布包,伸著脖子看看聽聽,一笑說道:“姓和的是個旗人,最他媽嬌嫩的,倒結實禁得折騰,象是要反醒過來似的……吳家的,他回過來你跟他說,還欠櫃上二兩一錢,這堆破爛兒折進去雖說不足,就不另計賬了,算方二爺積德陰騭……這點子幹糧算我們和順店送他上路的盤纏。”說著便伸手撿拾那些破衣物。吳氏見方家老板夥計這般作派,心裏鄙夷,口中卻不便說,只用棍子捅那磚灶下的火,弄得滿殿煙霧灰屑騰空繚繞,柴灶噼剝爆響間罵那小丫頭:“死妮子!拾來的柴也是濕的!這麽大了任事不曉的——沒見前頭住的癲狗子,人家只比你大一歲,就知道亂墳崗子上拾破布爛套子養活他老不死的老爹了!”那憐丫頭見娘無端發脾氣,又不知道自己犯了甚麽錯兒,嚇得紮煞著小手站在一邊,咧嘴兒要哭又不敢。

  “怎麽,恨棒打人麽?”店夥計將和砷的衣物破爛流丟收成一個包兒,聽婦人說話拐刺兒,一手丟了地下,沖吳氏嘿地一笑:“店錢不夠當行李,你走遍天下問問,看是不是這個理兒!心疼他了,他是你甚麽人呐?當媽,你小了;當兒,他又大了!噢,我說呢,別人都怕過病氣走了,偏你就留下,原來寡婦摸著了毯——敢情明裏認個幹姐姐,暗裏養個小漢子……”他口中有天沒日頭還在胡浸,不防吳氏手一甩將手中燃著的燒火棍隔老遠扔過來,忙閃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沒打著,只棍頭一節指頂大的紅炭圓兒掉進脖子裏,順脊背燙下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撓,竟似突然得了雞爪瘋似的手舞足蹈滿地兜圈兒,直待炭灰滅了才得定住。他牙一咬,就要撲上去打吳氏,吳氏霍地端起一鍋翻花滾著的稀粥站起來,喝道:“方二癩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給你退了豬毛!”

  方二癲子不防女人這一招,嚇得脊梁上的一串泡兒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兒虛擋著,挪到和砷頭臉身邊,白著臉皮笑道:“好好好……你厲害你厲害!好男不與女鬥,你願意誰就是誰,反正我不摻和就是——媽的,便宜了你姓和的!”他兜屁股照和砷踢了一腳,走戲子台步般歪趔著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沖殿裏喊道:“賤婆娘!別你媽的忒得意兒——鎮上莫典史傳下有話,不在編氓的無業遊民一律解送回藉,無論你是跑單幫賣藥耍百戲走把式算命打卦討吃要飯的,在編就有賑濟,不在編的繩串蚱蜢串兒走路——瞧好了你這對賊男女的好果子吃!”說罵著一顛一顛趔著去了。

  和砷人雖暈迷,心思卻甚清明,二人言語行動俱都入耳人心,聽得心下悲苦憤恨,一陣無奈一陣酸心,早已淚出如瀋,只口舌僵滯喃喃不能成語,欲待翻身時又頭疼欲裂萬花齊迸,燥脹得五官錯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鈕子。那個叫憐憐的總角小丫頭見母親忙著用木勺攪粥,忙過來蹲在和砷身邊,握著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還有豆湯……你喝不喝?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