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7 畸零客畸零西涼道 豪華主豪賭三唐鎮(第2/7頁)



  他的心境不好,甘肅去年年境更不好。先是一場淫雨,淅淅淋淋連月不開,將莊稼淹得半死了,雨晴便接著鬧蝗災。鋪天蓋地的蝗陣自東向西蔓延,掃得甘東甘北寸草皆無,大片黃土丘陵荒禿得象剃過的疤痢頭般一片淒涼寒煙。至塞西一帶蝗蟲遭了霜,漫野滿城死蟲盈積如山。自古處置蝗災例有成法,一是火燒二是掩埋。但秋糧未收賑糧未到,老百姓眼下總要糊口,家家戶戶把蟲屍蒸熟爆幹了,竟拿來作了主食。和砷一入甘肅境便吃上了“蟲餐”。

  蝗蟲這物件,無論燒烤爆炒,偶爾吃那麽幾枚,原是極鮮香一味美肴。但當飯吃,吃出兩餐,準教你心反胃倒,惡心吃醋,醋心加惡心,萬般的不能下咽!和砷一路入境,自華池、環縣、慶陽、固原、靜寧,通謂“吃”進蝗區深處,更是煙炊斷絕——要麽你就不吃硬撐著,要吃就只有這一味“肉”:焦糊熏臭走了油,散發著腐蝦樣嗅不得的嗆人哈喇味兒的蝗蟲!

  和砷也是貧賤出身,曾在口外討過飯的人,饒是如此,吃到三唐鎮,已是滿腹焦脹聞“蝗”欲嘔。這裏地近省城,賑糧也發了過來,乍嗅糧食香,猛見米麥糧餌,饞極了的和砷活象餓死鬼遇了盂蘭會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餃煎餅油條一撈食之,就攘搡了個十五分飽脹。出門遇了春雨,又淋了個落湯雞,已是有些體熱發燒,一肚子蝗蟲面食胡攪不合時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壺剩茶,他素來秉賦甚弱,經這麽往死裏折騰。平明時先是一陣大嘔,接著攪腸刮肚疼如寸割,上下開閘直瀉噴吐如繩,說不盡的穢惡腌臟,拉雜得滿世界混飩一片,遍客屋無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氣撲鼻。不到天明便暈死了過去。

  舊時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亂客;二怕冤苦告狀客;三怕進京舉人。(注:冤苦告狀客人多有在店中自盡的,官吏得以借機敲詐店主;進京應考舉人常常賴欠房資,地方官往往偏袒不予公斷,店主畏勢莫可如何。)和砷犯的頭一忌,老板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擡埋杠房上的仵作,就滿地黃湯綠水中拖出他來,連被窩裝裹帶人一古腦塞了車上,直拉到三唐鎮北一座破敗了的九宮娘娘廟裏,一床草鋪施舍了他住在大殿東壁下,又派夥計守候著等他咽氣——這都是此地規矩,並沒有人說老板不仁義的。只可憐和砷,雖不是甚麽達官貴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見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難,由著人擺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自知曉。

  昏沉著不知睡了幾天,和砷醒過來了,先是睜開傴僂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著破廟房頂,自疑地晃晃頭,覺得四匝的神像、布慢、靈柵、寶幡、壁畫五光十色顛倒旋轉,暈得象是自己在一葉扁舟上隨旋渦洪波沉浮飄悠,驀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聲又昏過去……

  “你……喝口湯吧……綠豆湯能解瘟氣的……”

  仿佛從極遠的天外雲邊傳來一個婦人的聲氣。和砷再次睜開了眼,這次不再象著了風症那樣又白又亮,卻顯得很是疲憊無力,昏昏中看那女人,面容由模糊變得清晰,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頭發篷亂著挽個髻兒在腦後,容長臉兒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點,衣裳襤縷膚色也黝暗些,顯見是個住廟丐婦,半跪蹲在草鋪前,手裏端著一只碩大無朋的粗瓷大碗正盯著自己。和砷看了看碗中絳紅色的綠豆湯,兀自微微冒著熱氣,他一點食欲也沒有,卻情知這樣餓下去只有個死,勉強點點頭,慘笑著說聲“謝謝……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覺得爽口,還有點甜,似乎兌了砂糖進去,和豆沙香味混著,倒勾起胃口,稍一頓,如吸瓊漿般貪婪地喝得幹幹凈凈,弛然臥倒了地下,見草薦頭旁有只藍子,裏邊裝的有餑餑鹹菜之類吃食,弱弱地問道:“……是你給我的東西?”

  那女人搖搖頭,說道:“是店夥計送來的,他們每天來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聽你說話,我來了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爺,三天了……這地方兒風俗真是不好,您是出過店錢的啊!怎麽恁地狠心,扔下這裏就撂開了手。”

  和砷目光跳躍了一下,熠然一閃旋即黯淡下來。其實住店時他已經精窮的了,也怨不的老板無情。在瓜洲渡驛站發一回惻隱之心,救濟靳文魁家屬柴炭,把軍機處給他帶的出差銀子都填了進去,只剩了二十多兩散碎銀子。馬二侉子給了十兩,答應再幫他二百兩的,偏又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啟齒,三差兩錯又逢大家都忙著送駕,不好認真去借貸。盤算三十多兩銀子怎麽著也松松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兒上饑荒,吃蝗蟲饞極了打了幾頓牙祭,又著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裏只余了不足五兩,住三唐義合店那晚,其實只有一兩二錢銀子了。他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看看亂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指著錢搭子道:“我委實動不得,勞煩大嫂把那個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