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6 遊宮掖皇後染沉疴 回鑾駕勉力全儀仗(第4/7頁)



  “朕來江南觀閱風俗體察吏情。”見眾臣子已經覺出異樣,相互交換目光,刹那間乾隆鎮定下來,就有天大的怒火,此刻送駕大禮,萬不能妄動無明。遊移著目光,已經完全撇開文謅謅的訓誥文詞,說道,“江南百姓傾心沐浴聖化感恪君恩共慶舞鶴升平,踴躍感戴之情隨處可見,可見官吏平日教化有方,辦差尚屬努力。一枝花巨匪殄滅,渠魁蔡七就擒,俱是兵不血刃,劉統勛劉墉父子功勞固不可沒,但若吏治毀敗治安不靖,焉得如此順利?朕觀‘以寬為政’之道成效顯著,甚慰中懷。”他咽了一口唾液,“但‘以寬為政’並非放縱弛政,吏治整飭斷不能一日疏忽。乃有身為朝廷大員開府封疆朕所倚任之重臣,行為卑汙貪瀆婪索肥己病民誤國之徒,爾自思量,朕之手創盛世,豈容爾隨意作踐?即科道州府諸縣守令,食君之祿牧愛一方,亦應中夜推忱捫心自問,朕方燃燭勤政不遑寧處,寧臣子宴樂遊悠,縱欲享樂之時耶?”這一頓訓詞說得鏗鏹有節擲地有聲,前頭已經聽“懶”了的官員們被一下又一下的話語敲得悚息營屏心中顫栗。聽得遠遠西邊隱隱傳來細細鼓吹樂聲,乾隆便知太後鑾駕將到。他放緩了語氣,勉強一笑,說道:“朕別無叮嚀告誡,回京自然還有恩旨。諸臣暫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駕。”

  聽得大氣也不敢出的官員們悄悄透了一口氣。

  ……泊在瓜洲渡口的禦舟一滑,啟動了。從送駕碼頭沿運河北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駛出夾岸歡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艦中黃龍大纛旗下,身後設的禦座挨也沒挨。倒退著的如蟻人流,紛華迷亂的彩坊,青郁郁如煙柳堤和萋萋芳草上點綴的野花……無限春光好景,他都沒有怎樣留神觀賞,心中只覺得一陣迷惘一陣惆悵,一時想到陪太後和皇後在靈隱寺進香,又轉思在廿四橋觀賞夜月,從儀征觀花和汀芷會面又悠然思及桃葉渡和一枝花邂逅傾談,走馬燈似的轉換不定。隨著思緒,臉上時喜時悲。只偶爾一個醒神,轉身顧盼微笑向岸上搖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盡,運河直北而流,岸上沒了人,他才覺得兩腿站得膝間發酸,才聽王八恥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兒了。從沒見主子站這麽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過來,除下頭上的蒼龍教子緞台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下來遞給太監,一頭往艙裏走,轉臉看見蔔義站在舷邊傻呵呵看岸邊景致,頓時陰沉了臉,卻沒言聲——進來徑自坐了窗邊,由著宮女沏上了茶,抽過一份奏折看,是勒敏的請安折子,醮了朱筆批道:

  朕安。你好闊,明黃緞面折嵌壓金邊!此皆養移居易之故,朕豈是崇尚侈華之君?辦事宜留心,事君惟誠而已,此後不可。

  寫了“欽此”二字,又抽過一份,卻是高恒的供辯夾片,已經看過一遍了的,隨意翻著道:“叫蔔義進來!”

  蔔義進來了,他不知道傳喚他是甚麽差使,也想不出單叫自己是甚麽緣故,有點像一只怕落進陷阱裏的野獸,左右顧盼小心躡腳兒進來,打了千兒跪下,“奴才叩見萬歲爺!”

  “你可知罪?”乾隆皺著眉頭,象在看一只掉進水缸裏的老鼠,問道。

  “奴才——罪?”蔔義一愣,張惶四顧,膽怯地看了一眼王八恥,忙又連連叩頭,碰得艙板砰砰作響,“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貴主兒宮裏的琉璃聚耀燈壞了,蟈蟈兒叫我過去幫著修,裏頭油煙子膩住了,奴才用銀簪子捅,把聚耀燈底座兒給捅漏了。怕主子責罰,又沒法給主子交待,只好去皇後娘娘宮裏把用廢了的聚耀燈拆了個底座兒換上。這就是偷東西。求主子責罰……還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個琺瑯碟子碰剝了邊……”他偏著頭還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斷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壞聚耀燈,這不是罪,是過失!朕問你,王稟望的旨意你是怎麽傳的?!”

  蔔義頓時張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頭道:“當時皇上說要辦他。尹大人和紀大人都說查明實據再辦,‘不必打草驚蛇’……接著皇上叫奴才傳旨,奴才就去說‘賞收你的宋版書,你回去安心供職’……別的奴才一句也沒敢多說,他送奴才五十兩銀子,奴才也沒敢要……”說著,頭已經碰得烏青。乾隆忙想當時情形,已知錯誤有因,原是自己沒有話說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監認這個錯?因冷笑一聲問道:“朕叫你傳旨。尹繼善和紀昀的話是旨意麽?”蔔義一臉的沮喪,欲哭無淚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張絕無情義的面孔,冷得象掛了霜,帶著蠻橫和輕蔑……半晌,他忽然雙手掩面“嗚”地一聲哀哀慟哭起來,俯伏在地懇告:“奴才罪該萬死……奴才知道傳錯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兒的……不念奴才老實侍候主子的份兒,皇上最是惜老憐貧的,奴才家裏還有個七十歲瞎眼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