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6 耿正直臣犯顏批鱗 柔懷親情怡色撫子(第2/6頁)



  “皇上!”竇光鼐雙手據地,哀慟沉痛之情不能自禁,嘎啞著聲音說道:“臣不該說‘文恬武嬉’這四個字,今日大清之盛漢唐鼎興之時不及我萬一,這確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聖化所致。但防微杜漸乃哲人所思,以天朝雄兵十余萬,兩敗金川,如果不是武將辜恩溺職,何能至此地步?以盧焯封疆大吏,婪索賄銀,高恒國家勛戚,貪贓荒淫,州府縣令借皇上南巡之名,以迎駕為由強行攤派民間‘樂輸’錢糧,從中豪奪巧取飽其私囊;圓明園工程浩大,耗資巨億,雖銀兩由政府支出,但各地采辦用料,官員上下其手漁利膏血,終歸還是從小民身上著落……武臣如是,文官如是,難道不該警惕?”

  “朕真還不能小看你。”乾隆一臉譏諷,哂道:“修圓明園的詔書你沒讀過?是為了朕遊玩用的?——對這件事你不贊同?”

  “如今萬國來朝,央央中華禮儀觀瞻,臣不是不贊同,臣所建言,是因為城狐社鼠借修園貪奪庫銀,傷國家元氣!”

  “你還不贊同朕南巡?”

  “南巡亦是國家景運。但行宮修造過多,各處官員事上爭勝邀恩,事下剝削小民,殊失我皇上愛民如傷之仁德至意!”竇光鼐連連叩頭,“即如這儀征之行,有何必要?數十萬銀兩修此行宮,巡幸一過棄置荒蕪,豈是皇上養衛呵護百姓的本意?”

  素來伶牙利齒的乾隆象是正走路間遇到一堵繞不過去的墻,推不倒也翻不過去橫在中間。他自謂精詩詞能琴書繪畫,通曉經史,遇有與臣下辯論學問,三言兩語便使對手誠惶誠恐五體投地價拱手認輸,此刻突然間意識到,那都是假的,別人或愛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於自己,不過是憑了這個至尊無上的權柄,臣下容讓自己,哄自己而已!平常顧盼自雄的自尊,被人用針刺了一下,立刻流出血來,乾隆驀地又生出一絲莫名的嫉妒和憤怒,還連帶著對竇光鼐膽識才學的賞識,一齊混在心中翻騰。他死死盯著一動不動伏在地下的竇光鼐,良久才道:“孔子立論以孝為本,朕亦是以孝道倡治天下!儀征三株老槐合抱迎春,當朕南巡之際盛開怒放,順承太後老佛爺慈意,順道觀賞以悅母親之心,有甚麽不對?你說!”

  “是!”竇光鼐壓根沒想到頃刻之間,面前這個天子心裏折騰了這許多念頭,仍只一味戇倔,叩了頭答道:“樹上生樹或是天工或為人工,臣奉差雲貴,老林中見過千奇百怪的不知多少,根本不稀罕!三株老槐抱生迎春,臣以為不過是花工伎倆,知道皇上以孝養撫治天下,以為迎合之計。此地從儀征向北尚有數十裏,驛道亭站,駐蹕關防,車轎橋梁道路支應,僅為此虛造祥瑞,臣以為維揚吳越勝景天然隨處覽瞻都強過儀征十倍。太後老佛爺慈心愛民天下皆知,若知此情,必定悲憫元元,懿命直抵揚州!”

  他如此有問必答,愕愕而言絕不容讓,不服輸不認罪,乾隆早氣得臉色慘白,指著殿門口大聲道:“叉出去!”他手指顫抖,心旌動搖咬著牙道:“發往,發往……”口吃著竟說不出發往何地。紀昀和福康安早已背若芒刺,此刻再也坐不住,卟嗵一聲長跪在地。紀昀焦黃著臉,囁嚅著剛說了句“皇上暫息雷霆之怒……”乾隆卻已變了“發往刑部”的主意,“發往劉統勛處聽候教訓——你既說是假造祥瑞,明日隨駕當面驗證,證出是你胡說八道,朕將你一一罰俸三年!”

  紀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將這倔書生“發往”烏裏雅蘇台或是黑龍江去給披甲人為奴。天子如此震怒,這已經是極輕的處分了,聽聽僅是“罰俸三年”,都不禁愕然:竇光鼐只是個六品官,年俸不足七十兩銀子,三年也就二百兩,不夠馬二侉子請一頓客的飯錢!兩人面面相覷,看乾隆時仍是一臉怒容,竇光鼐也不禁詫異,仰面看了乾隆一眼,叩頭稱是,起身卻步退出。

  乾隆隔玻璃凝望著隅隅遠去的竇光鼐,一手背後,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甚麽。他不說話,紀昀和福廉安自也不敢言語,一時大殿裏靜極了,只聽得殿角罘思外的鐵馬在風中單調的叮當碰撞聲。

  “沒成想今日連看見了兩個癡子。”良久,乾隆忽然莞爾一笑,“一個葉天士,是醫癡;一個竇光鼐,書癡——醫癡也還罷了;書癡,如今是愈來愈少了。”

  紀昀一向是以書癡自命的,他自孩提僅識之無即嗜書如命,四歲之後不待父母督命,每日晚間目不離書手不釋管,經史子集無不窮覽,自謂愛書出自天性,即如今做到軍機大臣,百務叢繁料理畢,夜間讀書三更不綴。這些,乾隆都是知道的,卻從沒有給他這樣一個考語,竇光鼐一個後生子一刻晤對嘵嘵頂撞,居然被乾隆目為“書癡”!紀昀心裏泛上一股莫名的妒意,酸酸的,不覺臉就紅了,正思量著測探乾隆這話的深意,身邊的福康安說道:“那——皇上就有兩個書癡了,紀昀也算得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