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4 智和砷寒院濟孤弱 巧鸝兒深衙撫古琴(第6/7頁)



  “張廣泗就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馬謖!”福康安哼了一聲,“萬歲爺殺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著張廣泗打了兩年仗,就敢小視天下人?”他想引說父親搗江西一技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犢崮的用兵方略與張廣泗比較,又覺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萬夫自立功名的時候,雅不欲沾父親這個光,因噎了一下,把話吞回肚裏。思量著,又覺這話太擡舉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聲,說道:“舒格回去告訴他,我不翻他這塊臭肉了!”

  眾人心裏都松了下來。魚登水最怕這公子哥兒不諳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驛站,事出在揚州,他先就有逃不脫的幹系,而且傅恒位高權重,正在金川布置軍事,朝廷追究,清議嘩然,到底從來官小的吃虧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見福康安撂開了手,自然心中歡喜,轉了話題笑道:“四爺說賞我一千兩銀子換琴,那是斷然不敢領受的,傳出去說魚某賣琴,不好聽不是?這麽著,您請個東道兒,揚州硝肉烤全豬,架上熱乎乎的十三樣火鍋,一來為四爺洗塵,二來我們也得沾四爺點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聽了無話。魚登水便忙著叫人“傳廚”,又親自查看給福康安預備的臥房,被褥冷暖,茶水果點一應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裏——既不能冷,也不能熱,還要防著過了炭氣,處處打點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著眾人忙活,因見和坤和馬二侉子在背場小聲嘀咕,便問:“你兩個說甚麽私房話呢?”

  “他要回北京,”馬二侉子笑道:“來打我的饑荒。”

  福康安漫不經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來,難道連盤纏銀子也不賞?”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盤纏,北京南京來回四十八兩,是夠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爺還讓我購點宣紙、湖筆、買薛濤箋的銀子,我派了別的用場,尋老馬打打抽豐。”福康安注視著和坤,說道:“銀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齒伶俐,辦事精幹,長久在軍機處當下差也不是個辦法。怎麽不謀個差使?那裏雖好,是個虛的,畢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這種人哪有多余的錢去那些地方?爺既這麽擡舉,瞧著有出息的地方,幫奴才一句話,這輩子就交了好運了。”

  說話間,花廳正中席面已經安置妥當。八仙桌正中安放一個碩大無朋的宜興陶砂火鍋,鴨子膏湯沸水翻花大滾,熱氣白煙直騰而起沖至天棚四散開來,四周梅花琺瑯攢盤是一整套,放著碼好的鹿脊、羊項、雞舌、鮮蝦仁、雞脯、駝峰片、魚肚片、海參片、香菇、口蘑、銀耳並清醬、麻醬、芥末、胡椒、青蔥絲、蒜黃韭黃絲一應調料。那廚子見福康安居中坐了,眾人安席已畢,一手執壺,繞火鍋周匝細細注入黃酒,接手一把蔥姜蒜末紛紛撒入,屋子裏刹那間香氣四溢勾人饞涎欲滴。鸝兒緊貼福康安身後侍立,見他滿面笑容,側身和魚登水說話,不言聲俯身將小帕子掖在他巴圖魯背心兩肩鈕上。一時間,府衙教習預備接駕用的戲班子也來了,坐在花廳西壁前,調弦弄箏,鼓芋品蕭。一片聲笙歌婉曲中,福康安舉箸,以下魚登水、鐵頭蛟、和坤、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廚子們走馬燈般往來侍應。本來還惱著柴大紀的福康安也就隨歡就樂高興起來。錚錚金石急弦之中笙蕭和鳴,一個女娘頓開歌喉唱道:

  ……我若是背花蔭,你可回身兒抱;我若是現花蔭,你可低聲兒叫。只可是夜露花徑柳塘畔繞,又恐是弓鞋兒濕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兒敲,羞壞了女兒滿面嬌……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見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福康安聽得並不在意,隔座問舒格道:“你既從內務府選出來,就是未入流也罷,好歹也是命官。怎麽不出去當個典史?一步步總有個升遷余地。驛丞這類官前程上頭最有限的。”

  “我要再年輕個二十歲,旗下纛主兒又是硬靠山,自然是出來當典史。”舒格酒醉惹事剛醒了醒,不敢再放肆吃酒,只五花肉魚肚海參涮了夾起,吃得一頭大汗,見問,笑道:“這驛站雖不能升官,但往來車船轎馬供應,官員米糧柴炭分例,都有朝廷規矩按時撥給,有些紅官、大員、還有欽差過往,是實報實銷——不怕打嘴的話,虛報也實銷——其實地方官巴結奉迎,送來的東西也吃用不盡,根本是無報也實銷——從哪頭說,比典史都實惠些個。”“三年清驛丞,一任貪縣令嘛!”馬二侉子笑道:“四爺沒聽過典史十字令吧?嗯——‘一命之榮領得;二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銀領得;四鄰地保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書發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門開得;九品補子借得;十分高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