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1 竇蘭卿踏雪楊州府 馬侉子調諧窘鹽商(第2/6頁)



  ①制藝:即八股文。

  ……竇光鼐站在瓊花淆亂的衙前發了一會子呆,畢竟心中懵懂;自己要來衙拜望揚州府同知魚登水,說征集圖書的事,昨天驛站已經知會了知府衙門,魚登水怎敢如此怠慢?再說“你主子”三字愈思愈覺殊不可解,想再上前問詢,卻聽那個姓高的衙役說得起勁:“……那女的半點也不慌張,蹬褲子穿齊整了,見野男人唬得沒做手腳處,臉色煞白滿頭冷汗發呆,對他耳邊嚼了幾句悄悄話,到門前提了只柳條笆頭,‘嘩’地打開門。她丈夫還緊著問:‘大白天怎麽把門拴得死死的不開?’話沒說完,‘唿’地一聲,頭上已被女人套了個笆鬥。女人兩只手擂鼓價猛捶笆鬥,使著眼色教野漢子逃,一邊潑口啐罵,‘王家瞳唱大戲《混元盒子》,殺千刀的,只顧你自己去看!也不帶我——我教你看!我教你看!!我教你看!!!老娘懶得給你開門……’她男人頭震得發懵,一時間瞎子聾子似的,不住口價解說著‘沒有看戲’,野漢子早一溜煙兒走了……”

  衙役們頓時一陣哄堂大笑,紛紛笑罵:“日娘鳥撮的,家裏有這麽個婆娘,綠帽子要戴到棺村裏去了!”“她男人《混元盒子》沒看上,野漢子在家倒看上了……”“賊才賊智,真真不可思量!”“當場脫逃,緝拿無案……”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一片嘈亂的笑聲中,竇光鼐搖搖頭,牽著驢去了。

  沿著衙門南墻向東走了約一箭之地,果見盡東頭有一道門。卻也不是尋常獨人出入的“角門”,頗似騾馬幹店的車馬門,約可丈許寬窄,無階無檻也無門洞,滿地稀得受潮了的白糖似的雪水,地上車痕蹄跡腳印並騾馬糞狼籍一片。竇光鼐心知這就是了,牽著驢進來,抹了一把被雪迷了的眼,果見這座大院落靠北沿東都是廄棚,馬嘶騾踢騰的甚是嘈雜。進門向西卻是一排拐角房,裏邊坐滿了人,也都在喝茶說笑話。茶爐彌漫的白氣緩緩從窗口檐下吞吐漶散。因見這些閑漢一色都是廝仆長隨打扮,恍然之間竇光鼎已經明白,這都是本地織行染坊鹽商闊主們的家人,自己這身裝裹,騎這頭螞蟻似的黑叫驢,連個從人也沒帶,一準是那個殺才把自己當成哪一家的仆從了!竇光鼐不禁莞爾一笑,牽著他的“黑螞蟻”繞過一片放得橫七豎八的轎車、暖轎、馱轎,在一群高騾子大馬中拴好了,出來,便見一個衙役從內衙提著大茶壺出來,因問道:“魚二府在哪個堂?”

  “孕——婦?”那衙役冷丁地被他一問,怔了一下,吞地一笑說道:“孕婦自然在接生堂——你這人真有意思!”

  “集省堂?集省堂在哪裏?”

  “接生堂好幾處呢,你問的哪一處?黃家的?劉家的?還是盧家的?”

  竇光鼐怔了半晌,才明白和這位滿口吳語的家夥鬧了個滿擰,一笑即斂,咬著京派官話一字一頓說道:“我要見你們魚登水大人——知府裴興仁已經革職拿問,魚登水現在署理揚州知府,他還是同知,所以叫他魚二府——聽明白了麽?”

  “你是要見我們太尊大人嘛,早說不就明白了?”那衙役驚訝地閃了他一眼,這才正目打量,只見這年輕人穿著灰府綢掛面兒棉袍,蓑衣上滿是雪,裏邊露出套扣天青緞巴圖魯背心,腳下烏拉草木底履套著黑沖泥千層底鞋,穿著蓑衣卻沒有戴笠,一頂黑緞六合一統瓜皮帽上還嵌著一塊白玉鑲片。這身行頭說貴不貴,說賤也不賤,說不清是個甚麽來頭,因道:“魚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說今兒會議本府士紳,商計乾隆爺巡幸揚州迎駕的事兒,人早到齊了,大人還沒回來。二堂那邊——”他用手指指衙內院向南拐彎處,“人都在候著他老人家。您先生敢問官諱、台甫?要到簽押房得等胡師爺午飯後才得開門,不然先屈駕到二堂等著也好,魚老爺不會在外時辰長了。”這次他也咬一口蹩腳京腔說話,雖是不倫不類倒也明白。竇光鼎聽了只點點頭,一邊走,解著蓑衣帶子徑到府衙二堂後,蓑衣木履脫在廊下,便聽裏邊人聲嗡嗡蠅蠅,嚼茶的、竊竊私議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嘰嘰格格似乎在說笑的……甚麽樣的都有。

  猛聽得有人說:“竇光鼎這麽作賤別人,踩人肩頭向上爬,也不是甚麽好東西!”

  竇光鼐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地會有人在背後罵自己,而且咬牙切齒恨得想將自己投畀豺虎,心裏轟地一陣耳鳴,立刻漲紅了臉。站在門口覷著眼往裏瞧時,外面雪光映著,屋裏格外暗,煙騰霧繞朦朦朧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個,雜坐在六七張八仙桌旁吃茶抽煙磕瓜籽兒品果點說閑話,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誰發話。正發愣間,二堂西南角幾個人已經紛紛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