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36 情天子火焚觀楓摟 陜義女命終頌離歌(第4/6頁)



  “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這會子還撐門面辦喜事!”

  “烏龜配王八,真正是一對兒!”

  “笑死我了……這連根蠟燭也不點,就進了洞房……”

  “這一回老燕可撿了個便宜貨,易瑛恐怕是洞房老手了,不知和多少男人廝混在一起了,如今輪到燕入雲了,哈哈哈……”

  “你說的不對,老燕是行院婊子裏泡出來的,下頭楊梅大瘡長得稀爛,是一枝花插狗糞堆兒上了……”

  哄笑嘲罵侮弄,言語汙穢不堪入耳。正鬧騰間,突然樓上亮光一閃,一枝火把亮了,接著又一枝點燃起來。眾人不知他們搗什麽鬼,一時都靜下來。便聽燕入雲驚喜地叫到“守宮砂!”他突然發了狂似的在火把影中又笑又跳,大叫:“易瑛是清白女子——她是我的了!她是我的了!我燕入雲好高興,我好有福氣——我好有福氣!”聲嘶力竭的叫聲中既有歡愉,又帶著淒厲悲滄和絕望,深夜聽來使人神顫心栗。

  “劉墉你親自喊話,”乾隆冷冷說道,”說隆格貝勒在這裏,問她願不願和我再說幾句?”

  劉墉看了父親一眼,劉統勛尹繼善紀昀金鉷等人都沉默不語。他轉過身子,照乾隆的原話呼喚了。便見易瑛臨窗站定,似乎向下張望,問道:“你還有什麽話?”

  “我和幾位大臣議過,你有可恕之情。”乾隆靜靜說道。“現下悔悟為時不晚。皈服膺罪,我能保你性命周全!”

  “那——”易瑛終於開口了,說道,“還有燕大哥,我手下的兄弟姐妹們呢?你能統統赦了他們?”

  乾隆繃緊了嘴唇,這次輪到他沉默了。許久,才道:“你以為你不降,他們可以幸免?”

  “……我問你,為什麽單赦我?”

  易瑛見乾隆沉默不語幾乎連想也沒想,立即道:“謝謝你了。我們緣分盡了……”說著,關上了窗子。

  “燒死她!”乾隆臉頰肌肉微一抽搐,冷冷說道,劉統勛幾個人心頭都是一陣輕松。這樣處置真是最省事,最幹凈利落的辦法了。劉墉一聲號令,幾百枝蘸油帶火的箭一排排向觀楓樓射去。

  火,幾乎是樓上樓下同時燃起。楹柱、門窗、扶欄、亭柱、平座鬥拱、外檐鬥拱、槽升子、沾了油處起火,像一朵朵絢麗的彩花,通樓上下閃爍著,忽忽跳躍著,忽然轟地一響,火焰連成一片,整座樓變得火焰山似的,將周匝峰巒楓林照得一片殷紅。熊熊火光中,千百人一齊注目,卻沒見人跳樓逃命。只見窗上幾個人影,似乎喝醉了酒般踉蹌跌伏,又好似在火中舞蹈。幾個女聲歌唱在畢畢剝剝轟然作響的燃聲中隱隱約約傳來;

  碧血花!銷盡風摧雨折,斷魂植誰家……漢綠壘壘皆成踏青路,驚心王候變黃沙。飄風萬丈吹黃沙,直連天地傷情地,回首迷茫堪嗟訝……滾滾紅塵一刹那,哀哀眾生,劫來無奈散天涯……天涯無歸處,仍歸玲瓏玉,化為碧血花……

  歌聲中那火燃得更烈,白赤紅黃五色流金直沖九霄,爆然一聲巨響,歇山亭頂坍落,高樓像被燒得稀軟的紅炭傾圮下來,下火上焰,爆著的火星在空中畢剝作響,書畫紙灰像烏鴉一樣在空中盤旋著翩翩起落……

  “回去吧。黃天霸等人的勞績,劉墉具本寫出奏折……”直到樓坍,乾隆緊得像開水鍋裏煮著的心才松弛下來,才覺得手心冰涼粘濕全是冷汗。喃喃說道:“君子不近庖廚,今日作一回庖丁……尋出骨灰,埋到靈谷寺去。走吧……我今日真累了……”

  但他無論如何是睡不安了。回到總督衙門琴詒堂曲肱仰臥,嫣紅英英見他雙眸睜得炯炯的,忙著點息香,又請他眼一丸定神安魂丹,伏侍著脫了大衣裳,兩個人也不敢睡,就在外間隔柵子旁開交線聽他招呼。聽著外面微微吆呼的風聲,乾隆安謐地斜躺在大迎枕上,心中卻像萬馬奔騰千緒紛來心猿之鎖既開意馬之僵難收,腦海中一時是五彩紛呈的火焰,一時又是毗盧禪院的曲徑,秦淮河畔的水月楊柳,平陰縣千萬人眾中易瑛馳騁廝殺的英姿,城前大樹下的默然相視……走馬燈似的趕走一個過去又來一個。忽然見易瑛搴簾而入,手裏擎著一技蟠螭蚯曲的梅花,對乾隆嫣然一笑,說道:“貴人相反當起而眠,隆貝勒好睡……”

  “你從哪裏折這枝梅?”乾隆起身笑道,“是送給我的吧?”說著接過梅枝,小心撫那花瓣嗅著清香,易瑛笑道,“從梅園裏物色的,我就要走了,交情一場,特來告別。送你萬兩黃金只怕不稀罕,就送這枝梅罷。”乾隆含笑點頭,“走?你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