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3 一枝花蜇居憶往事 紅陽教聞風思造亂(第2/7頁)



  桃李艷色出墻,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鄰子窈窕,遂招登徒爭風。天生尤物,駭世驚俗;紅顏禍水,流毒僻壤。燕瘦環肥,漢唐因之傾圮;金蓮盤舞,後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名,必非守貞之女,在國傾國,居城傾城,患鄉擾鄰,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鬧事的不究,毀傷人命不問。卻判易瑛枷號三月。易瑛一聲也沒有哭,出獄後跪在父母墳前磕了三個頭,便攀山直上白雲嶺舍身崖。

  當時是怎樣的情景?秋未的西風呼嘯掠山而過。衣衫、散亂的長發都在獵獵急抖,雲層像白色的長河從舍身崖下流移向東,偶爾一處稀薄,像隔著深水透見水藻蕩動那樣的感覺,遙俯滿山的松林和雜樹搖動。傳來陣陣河嘯一樣的松濤聲。站在這樣孤峭得刀切似的懸崖頂端,她覺得世界大得無法想象,漫漫雲湧波濤中突兀的山巒像無數陡峭的礁石直綿延到極目處,自己又像秋風中的一片紅葉,淒涼無奈地飄零凋落……

  “我有什麽罪?”她喃喃對著蒼穹說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啊!您……可您為甚麽這麽不公道?這麽大的世界,怎麽容不下我一個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陣空明:“觀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給您捧瓶兒……”她嘴角抿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正要縱身跳下這雲海彌漫的峽谷,忽然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孩子,慢來——”

  易瑛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顫栗了一下,回過頭看時,卻是一位老人撫松而立。老人鶴發童顏,相貌奇古,卻是時人裝束,穿著件土黃短褐,脖子上盤著的辮子都雪白了,一雙青布芒鞋滿都是灰塵。她一股作氣爬上白雲嶺極峰,身後跟著這樣一位老人,居然毫無覺察!刹那間,她仿佛覺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說道:“我就在這山裏采樵,讀點書,也練點吐納工夫,常到鎮上賣柴沽酒。活了這把子年紀,沒見過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為如果有神仙,他就應該能見到世人這般樣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該見善不度見苦不救。”

  易瑛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老人的話她不全懂。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搖動起來,而後開始復蘇,有了知覺與溫暖。她淚水靜靜地淌著,望著老人模糊的身影,淒涼地說道:“我的罪不過是爹媽給我生得俊。我愛幹凈,愛清靜,這世道為甚麽不能容我?原來還系念著我可憐的老爹,現在,我該給自己尋一份長長遠遠的清凈了。這世道真臟,臟得連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嘆息一聲,“這山上開滿的是山丹花,杜鵑花,野桃花杏花梨花開時,也是一坡一坡的。過往的行人都滿不在意的。可是,偶爾草叢中開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藥,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漢,也會特意地費力氣,專門為折斷它趴著陡坡過來。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貴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許另是一番際遇。可你偏偏生在這裏,這裏的水土不養這樣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齒,望著在雲層中流移的山巒,久久沒言聲。老人道:“你太弱了。想過沒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斷的花,是一株長滿了刺的花,觸一觸就刺得流血,人們還敢不敢傷你?”

  易瑛疑惑地望著老人,搖搖頭。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藝高強的女刀客,劍俠,誰能傷你?如果你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誰敢冒犯你?”

  易瑛仍舊搖頭。

  “你不是有一部《萬法秘藏》的麽?”

  “您怎麽知道的?”

  “有人造謎兒,就有人會猜謎兒。”

  易瑛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看不懂……有幾段看得懂,試試也不靈。沒有用處的……”

  “有用。我給你個實證,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這舍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沒有活出來的?”

  “沒有。”

  “你不是來跳的麽?”

  “是的。”

  “那麽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這萬丈深淵,掠過的裊裊雲層下,是五顏六色斑駁的雜木叢林,在山下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峰,從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粒花生,她突然一陣怯懦,猶豫了,覺得眼暈……

  “你不敢了。”老人笑道,“看我的。”易瑛一愣怔間,那老人已經縱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