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9 遇舊情勒敏傷隱懷 撫遺孀莽將擲千金(第3/7頁)



  錢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驛站,望著他怒馬如龍卷地而去,這才折身回驛。敦敏安頓芳卿玉兒在東耳房吃飯,出來說道:“兩個嫂子都著實累了,她們那邊吃飯,少歇一時,帶我們到雪芹墳上看看,正好進城回去。這次湊得銀子不少,我們也得替她們籌劃籌劃不是?”

  於是,四個人也不進屋,就過庭門洞裏商議,涼風嗖嗖的倒也愜意。算來總得四千八百余兩,二敦勒敏都不善財務,錢度的主意,三百兩用來翻修宅院,五百兩仍存銀號,騾馬農具糧種倉房粗計五百兩,余下的三千五百兩全買近廓地,可得九十余畝,前麻後桑機房磨坊什麽的,他也真能精細打算,都一一打進帳裏。末了,錢度笑道:“兩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斷不至於見利忘義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為後世計,還該明白劃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為約,竟是一家一半。芳卿雖有些吃虧,但這些年倚著張家,讓一讓也是對的。這都是為了防將來糾紛……”

  “善哉,三十年內無饑謹矣!”勒敏套了一句《石頭記》裏的話合掌說道:“只是如今涸轍之鮒、尚可相儒以沫,說這些分斤掰兩的話,似乎難以啟齒。”敦敏默然。敦誠卻道:“無礙,你們難啟齒,我說——我們家子弟就是這麽樣的。不的就是發到像《紅樓夢》裏的賈府,仍舊是落個白茫茫大地真幹凈!”

  眾人說著,芳卿和玉兒已經吃畢了飯出來。玉兒笑道:“你們外頭說,我們屋裏聽得一字不落——都捂著嘴笑!銀子給了我們姐兒,不敢勞動諸位在操這份閑心。本來就沒指望這外來財,如今有了——就這座山子崗地,買下來種桑樹,請南京師傅支起三十架機,你道我們織不出綢緞麽?南來的漕船每年都要壞到這裏一百多艘,開個木作坊,專修船只怎麽樣?如今皇家修圓明園,磚石料有多少收多少,開個磚廠石料廠的成不成?……至於怎麽分帳,那我們自己當然有章程,還能請你們這些貴人來當管帳先生?”

  她們心思這麽開闊,幾個人雖笑著聽,心中亦是驚訝。敦誠笑謂錢度:“想著你蕭何三策能安劉,誰知半策使不上!”錢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讀自保,嫂子們想的竟是營運生發!也難怪,這裏其實是個水旱碼頭,她們又整日在驛站裏頭串,見識自然昔非今比——這幾條哪一條也比我那條好,真的佩服!”

  “別像那年肖露給傅六爺寫信,‘武體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殺豬殺尾巴,各有各殺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誰的草場大,牛羊多,漢人比地多莊院大,西南地兒有個怒族,誰家門外牛頭掛得多誰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誰的商號大,織機多。六爺上回跟我說,英吉利國人比誰的火輪鐵船多,火輪車多,羅刹國他們都用鐵鋪路,看誰家門前鐵路長……真叫人尋思不來的千奇百怪。”勒敏卻道:“道由多途不假,萬法歸一,還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經天,放之四海而皆準。我看錢度說得不差,耕織立家,教孩子讀書……”

  “種孔孟、收秀才,收舉人進士狀元果兒。”敦誠哂道:“然後作宰相,當朝綱;然後抄家——很有趣兒麽?”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葉,這事犯不著也不屑於擡杠,因笑道:“和你纏不清——兩位嫂子,請帶我們雪芹墳上,我們略盡盡禮兒,也就該回城去了。”

  於是四個人又隨著芳卿玉兒出驛,在小店裏買了些香燭紙鉑、朱砂黃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卻仍循著來路,回到離雪芹故宅東首半裏之遙。玉兒指著通濟河北岸一帶土崗下幾株老白楊樹,神情略帶憂郁,說道:“就在這樹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這裏!四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兒先走,趟著柔軟得像女人頭發似的長草來到樹下,幾個人默不言聲跟在他身後,果然見半人深的雜草叢中一座孤墳隆起,墳上也長滿了草,卻與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沒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陽射落下來,那叢知母黯青幽碧的顏色顯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園圃裏見過專為它辟的藥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沒問話。

  此時斜陽草樹間百蟲唧唱,南邊通濟河水一灣向南凹去又折而向東,水滑如瀅瀅碧玉,潺潺汩汩之聲不絕於耳,合抱粗的白楊直鉆雲天,沙沙響動的葉片和著知了的長鳴響成一片。置身此間,幾個人心中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會成了一團模糊,既不想說話,也覺得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