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9 遇舊情勒敏傷隱懷 撫遺孀莽將擲千金(第2/7頁)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從身後拍手笑著出來,“我們在前頭等著,這裏後花園冒出個韓信漂母私地贈金!”

  兩個人回頭一看,卻是敦誠從東廁小解出來。勒敏笑道:“嚇我一跳!我這是——”“別說了,我都聽見了!”敦誠笑嘻嘻說道,“這是美談嘛!玉兒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錢度也在幫她們會計呢!我哥倆只帶了三百銀子,又向驛站借了五百,原想著你這張票子的,看來連借條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兒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誠道:“前頭那個濟度將軍,混是混,出手不小氣。聽見說‘曹夫人落難’,抽了三千兩銀票就去拜會。這會子芳卿還在那裏推辭呢——玉兒,給你錢你就接著,這又不是受贓賄!他們的錢來的容易,你們過活好些,我們和雪芹好一場,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個人說笑著又掉淚。

  回了驛站正院,果然老遠便聽見東耳房裏濟度粗喉嚨大嗓子在說話:“夫人你甭跟咱見外,我雖是個武將,《三國》《水滸》《紅樓》都讀過,讀不懂我就叫師爺講、聽唱兒,上回晉見皇上,皇上聽我讀書哈哈大笑,說我是員‘儒將’呢!”勒敏和敦誠相視一笑,同著玉兒一同進屋,果然見桌上放著幾張銀票,還有幾封桑皮紙裹著的銀子,那濟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還有人來高,搖著扇子得意洋洋地說話:“奉天將軍都羅,他有多少墨水?還笑我‘附庸風雅’,我說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儈!”

  “好!這話說的真帶勁!”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將軍這樣,盛世文治哪有個不勃興的?濟度——不認的我了!上回在韻松軒——我奏金川的事,你搶著和我說黑龍江,說比我的事急……”濟度指著勒敏“啊”了一聲,大笑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皇上問咱們滿洲老姓,竟都是一個旗的瓜爾佳氏——我說呢,他們方才說勒敏,又說勒中丞,原來是他媽——勒三弟!媽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媽拉巴子的你好!”

  於是舉座哄然而笑。錢度因見芳卿和玉兒不慣這場合,坐著沒話說,笑道:“今兒又是一番遇合。我們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兒又是勒三爺的恩親,濟度大軍門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濟一點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張家嫂子就笑納了吧!”敦誠見芳卿點頭,笑道:“這就對了。濟軍門你大約還不知道,就是那個都羅,上回來京,永忠貝勒請客,尹元長、我、二哥,還有元長的幾個清客一處吃酒。都羅說錯了酒令,元長代他圓場,下來謝了元長一千兩銀子呢!”

  “這家夥慣會出我的醜,原來還有這事?”濟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爺,跟咱透個底兒!”“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羅說。”敦誠也喜這位“儒將”附庸風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經逗他,說道:“那天要說帶‘紅’字的詩,有的說《紅樓夢》裏的‘枉入紅塵若許年’,有的說‘幾度夕陽紅’,還有什麽‘霜葉紅於二月花’……不防輪到都羅,他手忙腳亂,胡謅‘柳絮飛來片片紅’!——誰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說是紅的!”濟度天生的大嗓門,呵呵笑著拍手:“對!他每見我都說會寫詩,把柳絮說成紅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誠說道:“當時尹元長就坐他身邊,見都笑都羅,他臊得滿臉通紅。元長你們都知道的,最愛附庸風雅的將軍了。就出來替他圓場,說是高江村詩裏的一句。堵了眾人的口,都羅臉上體面心裏感激,下來就送了一千銀子,說是‘多謝成全’——他那不過是逢場作戲,你今日此舉,才真稱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呢!”濟度最吃奉承,又逞強好勝,被他搔到癢處,高興得滿臉放光,像個小孩子似的跳起身來,端過硯,又拿過紙筆放在大桌子上,撫平了紙,笑道:“三爺,你跟咱好對脾氣!——說句實話,咱肚裏沒多少下水,又不想總聽都羅吹法螺——你給咱把那詩寫出來。有憑有據的,他就不好賴帳!”敦誠拿腔作勢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寫給你——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因援筆濡墨一筆一筆寫去:

  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誰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塢,柳絮飛來片片紅!

  眾人看了,異口同聲稱妙。勒敏眼見日仄,玉兒芳卿尚未用飯,幾次舉表看時辰,濟度均無知覺,因笑道:“飽人不知餓人饑。我們只顧高樂了。芳卿嫂子和玉兒都還沒吃飯呢!濟度哥子,待會兒我們看過雪芹的墳,還要回京城裏頭去。你今日要上路,咱們一道兒——明天我在家設筵請你,好好兒嘮嘮如何?”濟度掏出個大金懷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針兒,失驚道:“過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約見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團團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說道:“我京師宅子在右安門北街胡同,有常年駐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麽用著處,拿咱這個名刺去見他,準幫忙兒的!”又嘿嘿一笑,調皮地朝眾人一擠眼兒道:“咱們京城見!”此刻,眾人才看見,濟度帶的親兵戈什哈,還有兩個師爺,足有幾十個人,早已列隊齊整,站在天井院裏等候。見他出來,馬刺佩刀碰得一片聲響請安行禮,濟度也無多話,手一擺說道:“咱們趁熱走路!”